猴王信任的猎人


1983年,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滇金丝猴被正式列为珍惜物种,实施保护措施。同年,16岁的藏族小伙钟泰入职,开始建立保护站,巡护山林。十七年后,他成了保护区维西分局的局长。
但保护区建立时,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人看到过滇金丝猴了。一是猴子生活的地区海拔很高,少有人迹,二是猴群有严格的分工制度,最外圈有单身公猴站岗放哨,一有人接近,整个猴群就瞬间消失,只能远远地看到树叶在动。
当地人不知道要保护的猴子长什么样。有干部去北京学习,回来说要保护长着金毛的猴子。村民听了立马反对:“那猴子下山偷菜偷粮食,我们上山还朝我们滚大石头,不保护都上天了。”
村民还以为要保护顽劣的猕猴。
虽然名字带了“金丝”,但滇金丝猴的毛色是黑白相间的。这种猴子对生存的环境要求很高,只要猴群繁衍壮大,就可以证明当地的生态环境在变好。所以滇金丝猴和大熊猫一样,是生态的“旗舰物种”。
刚开始,保护区派了十几个人进山找猴子。山路陡峭,又有蛇和野狼。两年时间过去,一只猴子也没有看到,保护区只剩了钟泰一个人。
1985年,钟泰开始跟着灵长类专家龙勇诚做野生动物研究与保护工作。

<钟泰(右)在雪地里找寻猴子>
进山的人经常连续几个月住在大树下的临时棚子里。为了追赶猴群,他们背着干粮,穿着军帆布鞋在四五千米的高山连续行走。大雪封山,钟泰一顿吃一个洋芋,晚上零下二十多度,垫子下面结了冰,他也在山里过夜。又一年过去,猴子还是没见到。
直到1986年7月,钟泰开始保护工作的第四年,终于在例行的巡山时看到了滇金丝猴。猴子是黑白两色,和大熊猫类似。
他说:“那一瞬间我懵了。”
1987年,他们在响古箐找到猴子的踪迹,随后两年在戈摩茸林区也找到了大猴群,后来在巴美、羊拉乡、芒康等地方也发现了猴子的足迹。
因为找寻猴子,长年不回家,龙勇诚34岁还没有孩子。几年前,他的妻子从湖南来探望他,在昆明动物所住了一个月,假期满了龙勇诚还没有从山里回来。1990 年12月,龙勇诚、钟泰又连续几个月在山里找猴子,两人觉得对不起妻子,趁着冬天回家 先把孩子生了,回来又接着找猴子。
1991年冬天,龙勇诚在外面出差,得知妻子在湖南老家生下了他们的儿子。5天后,钟泰的儿子也在巴美村出生了。
等钟泰再回到家里时,儿子已经懂事,见面躲在母亲身后,管他叫“叔叔”。钟泰说:“我有两个孩子,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甚至他们出生的时候,我都没能回去看看我的妻子。我很难过也很内疚,我很想他们,每天都想。”
中秋节晚上,钟泰远远看着山沟的村子里火把通明。他就抬起头看着月亮,不让眼泪流下来。

猴子是找到了,但是看到它们仍然需要运气。钟泰说:“保护保护,如果见都见不到,又怎么能够了解,不了解,又怎么保护呢?”
还好,钟泰找到了一个猴子相信的人——老余。
老余能分清六十只毛色接近的猴子谁是谁,也能一眼看出怀孕的母猴什么时候生产。

<吃松萝的滇金丝猴>
老余叫余建华,出生在傈僳族村寨响古箐,村里人挖药材、种地,守着“抓大放小”的规则打猎,世代这样过生活。
老余原本是当地有名的猎人,年轻的时候经常上山捕猎,老熊、獐子、麂子都打。因为傈僳族传说里,人类的母亲祖先是猴姑娘,所以老余从不杀猴子。
但周边村庄猎杀滇金丝猴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因为猴皮可以当孩子的襁褓,能用好多年,还有人迷恋猴脑,认为可以做药材。
老余打猎技能高超,保护区成立后,他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为了说服老余“改邪归正”,有猎人经验的龙勇诚每天带着他去看猴子,讲猴子家族的战争故事。
傈僳人很喜欢这种黑白色的猴子,觉得它们是山里的精灵,和山神住在一起。还有,和猕猴不同,它们从不打扰村民的生活。
老余小的时候,听父母唱过一首古老的傈僳歌谣:
山上的鸟儿和动物,
因为有了树才来这里。
当树开花时,
鸟儿欢唱动物跳舞。
1997年,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招集护林员时,老余的妻子和他的猎人朋友都反对,但他还是加入了队伍。

<老余在山林里>
老余对国家保护动物没有太多概念,只是朴素地相信:“保护猴子会有福报。”
当护林员第一天,老余把抽了十几年的烟戒了。

老余十四五岁就一个人上山采药、挖菌子,一出去就十几天。他熟悉每一座山,钻进密林也不会迷路,但想追上猴群,还是很困难。
有时候,追了几天好不容易听到了猴叫,也看见了猴影。但猴子怕人,人一追它们就跑。猴子在林子里跑得像飞一样快,转眼就不见了。
还有些时候,花了几天的功夫终于看到猴群,可眼前是悬崖,没路了。等绕到悬崖下,猴群早没了踪影。老余又要搜寻粪便、脚印,重找一遍。头十年,老余每天要跑四五十公里的山路。
和老余一起的护林员,几乎所有的脚指甲都走没了,天天走天天磨,新指甲长不出来,时间长就不长了,变成厚厚的老茧。冬天下雪,手脚冻伤是常事。护林员多少都有腰腿疼的毛病。
找猴子的时候,老余在山里唱歌,和护林员说话,跟了猴群七八年,猴群逐渐接受了老余的声音。后来,猴群看到他们也不跑了,就在原地吃东西休息。
每天与猴子朝夕相处,老余用傈僳族语和它们说话。“喔,喔,喔,阿刮捏?”(喂,你们在哪儿?)猴子还会发出回应的叫声。
十年的时间里,护林员每月的工资只有180元。整天在山上跑,半个月就穿烂一双解放鞋,光买鞋都花掉不少。老余一年到头在山里转,好几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地里的农活干不了,家里的老人小孩也照顾不了,全靠妻子一人撑着。
天一亮,老余就要出门找猴子,妻子让他留下干农活,老余着急:“我不去,猴子就套死了。”——老余在找猴子时会清除设在林中的捕兽套子,多的时候一天能拆上百个。

<老余和野生滇金丝猴>
妻子和老余闹过离婚,严重的时候老余就回家干活。没有老余,山里的捕兽夹多起来,猴子的处境就变得危险。
十几二十年下来,猴子知道了老余是能带来安全的人类,竟然跟着他从海拔3500米以上的栖息地迁移到了海拔2000米。
因为老余,猴子不再怕人。加上人工投喂,现在猴子会在距人五六米远的地方嬉戏打闹。钟泰说自己现在一个月接触猴子的时间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还多。
每天有少量游客能看到猴子,旅游公司介入,护林员的工资也涨到了每个月1200元。

钟泰说,解决保护猴子的问题,要先解决猴子背后的人的问题。
保护区成立之前,村民砍树打猎为生,这些活动受到限制,需要重新解决大家的生计。钟泰筹款找项目,帮保护区内的村民建太阳能和节能炉,减少大家对木材的使用。
2016年,SEE基金会在腾讯公益平台上筹款,给护林员购买大衣、靴子。发衣服那天,老余在认领名单上签字按手印,笑得很开心。
SEE的香港中文大学学者萧今,退休后投入环保事业,和钟泰带领公益团队在保护区附近的乡镇培训村民,教大家养殖喜马拉雅蜂、濒危药用植物种植。
村民意识到只有生态环境好,蜂蜜和药材的质量才会好,才卖得上价钱。
四年时间,SEE基金会的“诺亚方舟留住家园”等环保项目在腾讯公益上线,累积筹款达到了1038万元。
上周,我参加腾讯星火计划的探访活动,在海拔2800米的山上参与了一场公益直播。周围是村民散养的黄牛和黑猪,不远处有二三十个蜂箱。直播开始前,小棚子被附近的猪拱塌了。

<海拔2800米的公益直播>
参加直播的是各个领域的大V,有医生、法学学生、动物保护专家、摄影师,还有当地的保护工作者。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专业出发,给保护工作提了建议。
一次保护野生动物的探访,把难以搭界的人全聚到一起了。
环保公益不是一时之功,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萧今老师倒是不悲观。她说,有更多的人了解,才有更多人感兴趣、更多人关注,这件事才可以长久。

<老余(右)在听萧今老师(左)讲述保护理念>
在很多人的努力下,2019年5月底,云南白马雪山保护区的猴群数量已经接近2500只。和三十年前相比,整个种群已增长了一倍多。

2015年,当地林业厅厅长去了保护区。厅长喜欢摄影,和钟泰约好早晨六点爬山拍猴子。
钟泰说他叫不来猴子。厅长问他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吹一下哨子的事。钟泰说,猴子能听出哨音的气息和节奏,只有老余才能叫得来。厅长不信,说难道你一个干部还比不过护林员?
钟泰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第二天清晨,两人上山,钟泰吹响哨子,山林里静静悄悄,没有任何回应。钟泰说我是真没办法了,只能找老余来了。
两人下山找来老余。老余冲着林子呼喊一声傈僳语:“喔,喔,喔,阿刮捏?(你们在哪儿)”,远处立刻传来猴群回应的喊叫。
老余站定,吹了三声哨子,很快,林子传来“哗哗”的响动,声音越来越近,六十多只滇金丝猴攀着树枝与藤蔓,来到了三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