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废园
2008-06-29草 2018.11.25整理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约翰·多恩
所谓不堪回首。一直在心中有一个痛点,那便是废园。
曾经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始终在锲而不舍地做一件事情——抄诗,没日没夜地抄诗。因为颇费纸张,所以有时会搜肠刮肚地去网罗一些废纸,学生用过的作业本,公司过期的空白账页,虽然那时只要花上几元钱,便能买来厚厚的一打,真的舍不得。
暂且将那里叫作废园吧,很少有人如此那般与它“如胶似漆”,朝夕不离。废园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从踏进那扇大门开始,仿佛所有人的命运就牢牢掌握到了它的手里。它的空旷,它的游移,它的狰狞,它的诡异,像一根根无影无形的丝线,把你的手脚紧紧地束缚在一起,遑论逃离,走出它的视线都难。挣扎不过是徒劳,最后还是会如同一个囚犯般,被押回那里。文字读到这里,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意味?不错,后来有一部美国悬疑大片《禁闭岛》,主角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泰德·丹尼尔,一个重度精神分裂患者,永远生活在他自己幻想的故事里。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故事细节,只有他自己会像倒带那样一次次遗忘,一次次又重新开始。废园自然不是监狱,主角们更不是精神病患者,但若论经历,大概如是。
举世皆醒我独醉,问题在于“泰德”不认呵。废园的围墙高而单薄,园子西北角儿有几株枣树,每每春暖花开的时候,枣树们发了芽,再长出青翠的叶子,而这不过是它们自己的事情,无人注目。风传最大的一株树冠里常藏着一条硕大白蛇,伪装成枯枝的样子,捕食一些鸟雀。树下是一堆码放整齐的青石,森森然与你对峙。有那么一阵子,几乎所有人都到面前来议论那条大蛇,不知道他们是关心,是好奇,抑或幸灾乐祸,恐惧什么呢!有时候人比蛇更孤独,也更冷漠。
极少踱到那几株树下,当然与蛇无碍。单单是不愿看到那些郁郁葱葱的叶子,在这个偌大的园子里,除了野草,只有它们才如此咄咄逼人。一个用钢筋水泥堆彻起来的时空碉堡,一些病态麻木的散落于周遭的大屋,伊们怒目而视,气势汹汹。在这种被压榨到艰于呼吸的日子里,什么绿叶,白蛇,野草,蝉鸣,不觉得皆皆是一种莫大的嘲讽么。
然而,你可以不看,却没有办法不听。抄写的集子中有一首李商隐的五律《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李商隐一生凄恻,夹在党争中不能自拔,最后郁郁而终。他素以蝉的高洁自况,又何能消除胸中的块垒,江湖飘零,蝉再凄美,也是短命。这只是李商隐的蝉。所以,王尔德才讲,“你就做你自己吧,毕竟其他角色都已经有人了。”
未晓得蝉鸣于何时——历史中的无头公案可还少?反正某一个午后,蝉声泼辣辣袭来,好不容易渐入佳境的一场小憩,被搅得面目全非。无疑枣树们责无旁贷的又成了罪魁祸首,对于它们的愤懑与日俱增。于是,在一个个漫长的苦夏里,一边凭窗浩叹,一边又相依为命,世界本是个矛盾体,非如此又如何呢!
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物候终有轮回,人间忽而瑟瑟。秋天方唱了个大喏,冬天便急急地粉墨登场。下雪了,大群的麻雀落到门前雪地上,无数的鸿爪婉转横斜,轻轻叠叠的,犹似山水留白处题下的诗行。麻雀们会蓦然惊散,带起漫天晶莹的霰丝,落到额上,说不出的清凉。如果是夜雪便更惊艳,大片大片的六角精灵们,簌簌地跃下,这时候,可以关了灯,听呵,听呵,一听便是一宿。
十数个寒暑迢递,抄诗成了一门类似修行的功课。什么青石白蛇,什么蝉鸣雪落,不过是走马观花,岂能越俎而代庖。桌子上的诗稿越堆越多,实在堆不下了,便择一个午夜,到门前去付之一炬。火柴一划,焰光照亮了脸颊,一张一张,一张一张,之后只剩下冷冷的灰烬,风一吹,都没了。废园里自然也有酒,佳酿浊醪,要用大杯,要一片狼藉,不用管醉后的人儿捶胸大哭,也不必在乎他们的拍案长笑,只需读懂放浪与寂寞。
废园没落的一日来得算不上早,也算不上迟,一纸传书,便人去楼空。当那两扇巨大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闭,心里反而一下子空了。空了。爱恨交织,悲欢无寄,就这样从此陌路了呵!
李商隐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弄扁舟。”
庄子则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废园,吾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