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冯浩丨江山多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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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冯浩,山西省永济市人。出版有小说集《八月》《红蝴蝶》及长篇小说《西望长安》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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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娇(上)

1
磨盘村南场的六舅和外婆家的关系已出了五服,可用母亲的话说是“门远,人近”。母亲这么说无疑充满了感情的因素,因为她是在六哥,也就是我六舅的背上长大的。许多年,母亲每次看外婆,都要为我六舅准备一份礼。
磨盘村人长寿。八十几岁的六舅更是精神矍铄,我相信如果不出意外,他肯定能成为一个百岁寿星。
六舅有故事。我只要去磨盘村,大部分时间都在南场听六舅说他的“古经”。一次,我刻意地提到外婆绣的那幅刺绣。六舅说,这和你十二舅有关。他沉默片刻,先说从前。他说,从前那,别看咱社员光景总是提上裤子寻不着腰,人总是蔫头巴脑,可只要北崖上那大喇叭一响,就像吸了大烟……有一阵子,你十二舅比吸了大烟还……如此,我才知道有很长一段时期,我傻十二舅冯承书的表现让我外婆五味杂陈,既高兴又心酸。因为十二舅每次奔着大喇叭的声音出去,再晃悠回来都要先兴致勃勃地喊娘,然后再手舞足蹈地重复几遍“江山多娇”这个成语。
彼时,我们舅舅外甥的唠叨正在继续,后院的驴子突然嗷嗷喊叫六舅要草。六舅要去照看驴子,走了几步回头又说旗杆院你奶那会已经快60岁,是为你十二舅吧,才……六舅没说出来的是,外婆为我十二舅才完成了一幅漂亮的《江山多娇》的刺绣。外婆也只是个寻常的人民公社的社员,谈不上什么有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她自嫁给我外公之后再没走出过中条山龙头,甚至,巴岔湾。没错,外婆一生的视野里基本上只有巴岔湾四季轮回的风光。

那是1974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为棉花薅苗的外婆忽然发现我十二舅站在高高的崖头上,抱着大喇叭面对硕大的夕阳激情荡漾一遍一遍地喊话。
十二舅喊的正是“江山多娇”。
转瞬间,外婆满腹柔肠,格外伤感。没多久,下晌的时候,她悄悄拐进丘陵上的另一条小路。后来,她攀上崖头才发现头发炸着披一身草屑的我十二舅。我十二舅咧着嘴,傻傻地笑。外婆就那么杵在那,看了会我十二舅,再看喇叭。正是这时候,喇叭唱起了秦腔。这伴奏太熟悉了,是秦腔当红小旦演员马友仙的红灯记唱段: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17年的教养恩深如海洋,
今日起……
秦腔旋律悠扬婉转。当马友仙悲愤、慷慨激昂起来,外婆早已泪流满面。她开始注视河对面璀璨霞光中的潼关,华山。龙头人都知道,她曾是华阴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直到2017年,我才去了一次华阴,走访了一些老人,结果与想象的几乎一样,外婆的娘家从辉煌走向衰败的过程简直就是大清王朝的缩小版。
几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外婆听着秦腔,抱着我十二舅,目光很快落在美丽的凤凰嘴。那是大雁迁徙途中歇脚的地方,就在巴岔湾的皱褶里。
如此,才有了那幅刺绣。我直到人生完成了一个甲子才发现,外婆当初手里攥着的不是绣花针而是一支神奇的,浪漫的画笔。走近了,瞬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一只雁,一匹小毛驴。当然,仅有一只孤独的雁,一匹非常小很容易被忽视的小毛驴。雁展翅飞翔,姿态浪漫。雁俯瞰着远方的潼关,华山,黄河,沟壑,小路,树木以及快乐的小毛驴……而更多的是无,是留白。多年后欣赏,的确感受到一种迎面扑来的浪漫气息。

难以想象,人生坎坷的外婆即使惆怅忧伤的时候,面对这个世界却仍充满着乐观。不过外婆的这种性格用磨盘村人的话说,是个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的老太太。
2006年初冬,为外婆送终刚回到“旗杆院”,六舅冯承祖、八舅冯承家和十二舅冯承书三个人脑子都转筋了,中条山龙头人的杠头劲儿上来了,互相日天日地的骂开了;没几个回合,六舅面对八舅爆了粗话:“日驴,你日驴的一辈子都惦记这座江山!你凭啥?以为你还是丞相?”
如果三个舅没有弄出这个景儿,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江山的含义。
原来,龙头人自古就把家业称作江山。
那么,外婆的江山无疑是自己的“旗杆院”。
我面对唾沫花子溅着,伸着脖子斗鸡一样眼看要动起手的三个舅,劝说了几句,不顶事。反正外婆不在了,你们随便吧,谁把谁打死我也不管了。
我跑去再次欣赏外婆的刺绣。
正是那会,我第一次感觉外婆是怀念,追思并呼唤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外公。毫无疑问,透过这幅刺绣我捕捉到了外公的影子。
外公晚年养了一匹小毛驴,经常让我外婆骑着,由他牵出了村绕上巴岔湾的小路,走亲戚,赶集会,瞧热闹……多么逍遥,其乐融融的画面啊!
2
外公的人生定格在戌子年,巴岔湾的秋天。
那年,上苍格外眷顾,使巴岔湾的秋天果实累累,遍地金黄。一日,东北场的八舅冯承家跑过来对我外公说,爹,去凤凰嘴看戏吧!好戏!这是八舅去了东北场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爹。结果,当外公与所有乡亲们兴致勃勃地到了凤凰嘴,却发现气氛不大对。回头再找我八舅,八舅已经站在台子中央。外公还在纳闷儿,就听谁在喊,哎,丞相要讲话啦!于是,被人叫做“丞相”的八舅讲话了。后来八舅手那么一挥,大戏开场了。
就在不久前,老母亲还叨咕说,天啊,俺还真以为是唱大戏呢!哎,那会都知道凤凰嘴搭起了威风八面的土台子!
根本不是唱戏。那会儿,我17岁挎着盒子枪的八舅戳在台子中央,双手叉腰,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八舅讲完话之后,立马和我外公的目光重叠在一起。这一重叠,像引爆雷电的阴阳两极;刹那间,视线里那些火苗子犹如施了魔法似的飕飕地窜上来了。那全是亢奋的,疯癫了的,与外公生命一样源于一支血脉的冯姓家族人们;以及飞扬起来很像火苗的红缨子,红缨子裹着伸出去再抽回来把秋天的暖风撕成血色碎片的长矛子。
玉米、谷子、高粱以及豌豆黄豆绿豆甚至混杂着浓浓火谷草味道的阳光里,外公浑身上下开遍了绚丽的花朵。他仰天长笑,一个飞脚,把正在哆嗦的才四岁的我十二舅冯承书揣进人窝里。然后又捉住一支再次伸过来的矛子喊,旦娃,来呀!我外婆乳名叫旦娃。外婆早已魂飞魄散,听外公喊,匆忙跑过来了。那几步路上,外婆想,不就是见阎王爷吗?俺来啦,来啦!外公张开双臂,迎接了我外婆。他把矛子推了出去,又接住一支刚从自己大腿上拔出去的铁叉。接着,他打了一个旋子,身子扑下护住了我娇小的外婆。

因为外公的庇护,外婆熬过了那个中午。
接下来,她一直活着。
这个一直,眨眼快60年。日子已走在一个新世纪,才乐呵着说要见我外公。
外婆开始张罗自己的后事,张罗着,忍不住笑了;因为,她发现我十二舅做啥基本都有模有样的。这样,外婆脚步都乱了,说:“哎,用不着娘牵挂啦!娃呀,往后可要把自个照顾好了啊!”
是公元2006年,在说半个多世纪前秋天某个晚上的事。那会,十二舅一边抚摸我外婆,一边抚摸我外公,一会又数天上的星星;就这样来回着,脑子变混沌了。外婆呢,结果还是受了伤,伤的是左臂,被铁叉的一个齿贯穿。
听外婆说话,十二舅亮亮地喊娘,娘——
外婆的泪儿扑簌下来,背过身去,说:“娃呀……娘要给南场你六哥丢个话儿,让他留个心,给你寻个合适的伴儿。”
当年瞭见冬天那会,外婆开始生豆芽,然后让十二舅为她搭帮手,从土里刨出埋在地下不久的红萝卜,白萝卜,洗干净了;然后,一盆一盆土豆丝,还有莲藕啦,木耳啦,白菜水条葱丝大蒜生姜啦……都准备妥当。再然后,做纸钱纸扎,纸钱攒下一叠一叠,接着又晾晒寿衣,甚至还预约了乐人响器班子——如果我十二舅精明,如果我有十二妗子,这都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其实,外婆也清楚自己的人生要走到头还有一段路。可不知怎么的,就在她继续做着杂七杂八的事情,从河对面潼关那边吹来一股凉风的时候,外婆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必须要见我外公了。很快,当身子骨还硬朗的外婆走到后院这边,发现她和我十二舅养大的猪呢,也不吃不喝了。
一时间,外婆的表情既庄严又肃穆。
外婆环顾了一下宽敞的后院,面向朗朗的白日头跪下祈祷了,老天爷,俺剩下的阳寿该给谁呢?外婆首先念叨了我母亲梅娃,我十二舅冯承书,南场老二也就是我叔伯六舅冯承祖……最后咬着牙,说:“给老八!”
外婆又说:“老天爷,就这样啦,俺再也不多说啦!”
想不到我外婆会忽略了亲闺女亲儿子,以及南场那边无论血缘、感情都相对较近的侄儿,最终决定把剩下的阳寿给了二娘——外公的二姨太生下的我的八舅冯承家。
毫无疑问,冯承家生在旗杆院,也为我外公喊过爹,当然是我一个舅。尽管,磨盘村里人甚至许多龙头人都清楚他是张孝宽的种。
张孝宽最早是个土匪,1938年正月日本人相继占领蒲州、风陵渡之后当了杨子良游击队的手枪队长。
这事也不稀罕,用龙头人的话说,是张孝宽把他的崽儿下在我外公的“槽上”了。可龙头还有句话叫“没人敢在人家槽上认自己的马驹儿”。这里说的马驹儿,指的是崽娃。

2006年初冬一天的夜里,外婆的屋子里其乐融融。外婆和我母亲,我十二舅冯承书、南场六舅冯承祖、东北场八舅冯承家以及六妗子甜女等说着笑话。大家说着笑着,外婆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八,听三娘说一句,一辈子啦,也该悟出点啥吧?往后,啥江山啦还有杂七杂八的都别想啦,抬眼瞅瞅,总想着还有用吗?要想,想着怎么能多做些善事,多积些福呀!”外婆直到告别亲人之前脑子还非常好使。听外婆如是说,原来,藏在八舅心里的秘密根本就瞒不了她。
外婆点拨了一下八舅,再说:“还有,可要把翠仙侍候好了。”
翠仙是我八妗子。
外婆继续说:“翠仙,可是活菩萨!你想想,是不是有了翠仙,才算是个光景啦?”毫无疑问,我外婆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唯一不放心的是我八舅。
就在八舅无所适从的时候,飞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声音,宛若天籁。我母亲惊叫:“哎,豆芽!”原来,是豆芽在几只瓦罐里同时躁动,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母亲惶恐着叫了一声,正要掀起捂在瓦罐上的蓝花格子布,熟料,那蓝花格子布自己嗖地一下飞了起来。接着呢,白生生的豆芽小虫子一样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爬出来了。
母亲惊叫:“娘哎,娘哎!”
外婆大笑,抓起一把豆芽说:“梅娃,是你爹接娘来了!快给娘穿衣!送娘上路喽!”
几日后送外婆回来,八舅冯承家刚摘下孝帽就对我十二舅冯承书说:“老十二,哭啥?我三娘,是老喜丧!”
泪眼婆娑还哼哼唧唧的十二舅戳在二门洞,突然大喊:“丞相,屁丞相!你,活阎王,人贩子!”
很早,乡亲们为八舅叫“丞相”。意思是说如果当时有皇上的话,他就是“丞相”了。日子继续走在冬天,八舅倒是不在乎我十二舅说的“丞相”,在乎“活阎王,人贩子”。人贩子,是说八舅曾把磨盘村许多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往阎王殿,地狱里送。
八舅最初也想就此打住,说:“老十二,你不傻。算了,八哥不和你计较。”
六舅冯承祖跑过来,问:“咋啦?咋啦?”
十二舅再次强调:“屁丞相!活阎王,人贩子!”
十二舅还没骂完,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臭狗屎!日驴,你日驴,强奸犯!”
六舅忙捂住我十二舅的嘴,回头对八舅说:“没说,老十二啥都没说。”
六舅可能没料到,他这句话正是接下来打嘴仗的导火索。
八舅双手叉腰,显示出当年颐指气使的丞相气势:“鬼子六,老子耳朵还好使!”
3
外公是被张孝宽戴了绿帽子两年后,把我16岁的外婆娶到炕头的。那天,花轿还没进村就有人叫我外婆三娘,不像大地方称三姨太。
走过2006年之后短短几年,磨盘村正儿八经喊我外婆三娘的也只剩下南场的冯承祖,以及原村支书冯承家。我仍一如既往地喊他们舅。小时候我在外婆家经常赖着不走,吃啦喝啦往往不是在南场北场就是东北场,和一帮前后被我叫个不停的哥呀姐呀的小人儿满村捉迷藏,还有斗鸡斗狗掏鸟窝什么的,平常遇见的任何一个成年女人都可能喊妗子,男人呢,往往都是舅了。
磨盘村都姓冯,来自山东菏泽的梁山脚下,同一个祖宗。
六舅冯承祖是冯家延续到磨盘村南场的一支血脉。在南场,六舅冯承祖排行老二。所以,往常只要八舅憋屈了忍无可忍了,会张口骂“二鬼”。依整个家族“承”字辈顺序排下来,冯承祖是老六。冯承家呢,则是老八。
曾几何时,自磨盘村出了我外公这尊大佛,昙花一现,沉默百年之后在中条山龙头一带名声再次鹊起。有人曾眉开眼笑地对我十二舅说:“老十二你瞅瞅,这才是江山多娇呀!”十二舅呢,却很不屑,说:“江山易改!你们都走着瞧,江山易改!”至此,村里人才发现我十二舅已不再喊什么“江山多娇”,而是变成“江山易改”了。一日,六舅问十二舅:“老十二,还越来越长学问了?你究竟有病还是没病?”
无论如何,外婆的磨盘村让人大开眼界,一定要说“江山多娇”也不算夸张。除了东北场八舅那座破败的古董院子,都以“旗杆院”为参照,互相攀比着超前精致和豪华,辐射着咄咄逼人的时代气息。
可才十几年,现实却和我的舅家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当初雄心勃勃打造的,结果只是“旗杆院”的陪衬,不过守候在磨盘村的建筑而已。当然也有人,可常见的也就是在人生尽头踅摸的我两个舅。
出现这么个情况,是始料不及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定居在城市。磨盘村呢,有人说已经是一座豪华的活陵园。

事实是除了我八舅,其他人应该都不在乎了。
很难说从什么时候起,磨盘村的秋天不再像秋天。这里主要是说收秋种麦,节气到了,那些收割机,播种机让散布在许多城市的表亲们用现代化通讯工具遥控着,稀里哗啦的都来了。所以,收获的日子与往常一样仍是四平八稳的日子。该转悠的转悠,该谝一二三的依然如故。秋田里那累不死,也要脱两层皮的光景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可这会,磨盘村焦虑的还有正戳在崖头上的六舅冯承祖和八舅冯承家。裹着黄河水湿热味道的西南风,一直怂恿着六舅下巴上那撮胡须,胡须终于高高地翘了起来,像什么鸟儿飞翔中的一只翅膀。
“奶奶的!老八,闲着不好?走,下棋!”
八舅呢,正背了手踅摸。
“这个,这个……”
“还这个啥?”
“这个不行!龟孙子,龟孙子!”
“噢?噢?你以为你是谁,还是磨盘村的老大?屁也不是!”
“二鬼,就你敢说老子的不是!”
八舅说罢,挺起胸脯,目光掠过重叠的丘陵沟壑,遥望辽阔的远方。
这几年,六舅都不知道,八舅几乎每天都要踅摸到北崖上那曾经挂喇叭的地方吼几嗓子。不是像唱歌的吊嗓门,是练习讲话,是维持状态。
八舅一直很自信,七十几的时候那自信还在。现在,八舅很想说他几年前在巴岔湾遇着镇党委宁欣书记,宁欣书记对他说,冯老,身体还不错嘛!如果,让你把余热发挥一下,应该没啥问题吧?于是,八舅更加自信。有一天,八舅甚至对六舅说过“国难思良将”这么一句话。他一定要做到磨盘村某天需要他站出来,能够站出来,至少脑子还好使。这没错,八舅脑子与年轻人相比不见得差。
六舅笑了:“就你……还真有这个念想?”
八舅说:“没错。”
“亏你能说出口!老八,你不是人!哼,先别说这一大把年纪,早就是老十二说的臭狗屎!你这德性!那会你日——驴——老十二可亲眼看见了!”
六舅是故意把其中的关键词拖长了。
六舅再说:“俺说错了?”
八舅喘着粗气。
六舅好像底虚了,再说:“好,好!老八,说正经话。包括巴岔镇书记,包括磨盘村谁都认你。可俺已经瞭见了,用不了几年等这茬人都……你领导谁?就算你不死,又领导谁?领导俺,俺一脚早踩到奈何桥,不准哪天会蹬了腿儿!”
六舅手向远方一戳,继续说:“瞅瞅,马校长好像前几天还在那喊话,可这会人呢?咱磨盘村那一拨一拨接班人呢?”
视野里,那曾经的学校只剩下由荒草衬托的一些建筑,一根孤独的旗杆。
八舅目光留在那,仍无语。
六舅说:“挪个步呀,下盘棋!奶奶的,来一回少一回……”
八舅总算爆发了,拾起一个土块砸过去,吼道:“二鬼!鬼子六!你鬼子六说鬼话!你说磨盘村没有就没有了?让你说!让你说!”
六舅挨了打,说:“奶奶的,就算磨盘村热闹了,也轮不上你!”
六舅顿了顿,再说:“醒一醒,那姓宁的话别当真!他是发现磨盘村年轻人能人都跑光了,对你才有那么一句话!老八,你真的毫无自知之明?闭上眼把磨盘村数一数,你又算哪根葱?”
八舅冯承家人生注定有几次反复,每次倒霉都出现在他最辉煌最风光的时候,然后都必须在暗淡的日子里耐心期待着。第一次惊心动魄,人命关天,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再次呢,八舅无疑是从天堂一下子跌入地狱,那种狼狈还真像一个多年后我十二舅说的强奸犯。第一次发生在他当了几天“丞相”之后,上边看在他实在年轻,工作没把握好尺寸只进了几天学习班。多年后却为一个落魄的小叫花子没管住自个下半身,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第一次也就煎熬了不到10年,眼看要走进人民公社,八舅再次扬眉吐气,成为磨盘村说一不二的人。其实八舅随着年龄的增长,目光更为远大,并不仅仅把旗杆院原来那个家当做“江山”,更是把整个磨盘村视为“江山”。“我的江山,我做主”是八舅写在心里头的座右铭。

很早了,是凤凰嘴土台子还没拆掉的那年秋天,八舅觉得为所欲为的日子会永远这么走下去。于是他为自己制定了下一步目标,除掉我六舅,我十二舅。然后,杀回并占领旗杆院。
外公的院子,叫“旗杆院”。
外公先后有了文武状元功名之后,朝廷在他家门前竖立了两面旗子。
外公为大清国奉献大半生才换来的高门大院在龙头名气很大,平常无论谁提起“旗杆院”都是无比神圣的表情。尤其是望子成龙的庄稼人,往往还在孩娃懵懂之际会找上门来,向我外公这位活神仙磕头,甚至悄悄在旗杆下抠一把黄土带回家当神明一样供着。
而八舅雄心勃勃的计划,伴随当年腊月的到来,政府及时颁布的纠错法令化为泡影。让他唯一欣慰的是,我聪明伶俐的十二舅傻了。傻了,也就是间接地朝目的进了一步。
我傻十二舅可以忽略。我六舅呢,尽管他名份上基本与“旗杆院”无关,现实中却走得很近;更因为在本家族人脉很旺,所以碍事。这么,再剩下的也就是我外婆了。八舅一直寻找机会,机会却一次次错过,结果一直等到他为自己弄出了事。那事,用龙头人话说算烂事……那天,八舅拿土块砸了我六舅一下之后,一连几日,磨盘村的知了就集中在南场这棵大槐树上,没完没了的鼓噪。可鼓噪声丝毫不影响在树下玩象棋的我两个舅。仍很不愉快,八舅心中的怨气还没消化掉。所以几天下来,尽管有时候也杀得难解难分,互相并不说话。可永远保持沉默,是不大可能的。这天,八舅见我六舅悔了一步棋,立马拍了一下棋桌。
“六哥,你别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
“噢,找茬?”
“没错!”
这回,是六舅说不出话了。
八舅再说:“问你,那会,就那会,在老子背后捅刀子的是不是你?”
六舅问:“是说这步棋……”
八舅打断说:“下个鸡巴棋算个事?哼,几十年,老子把磨盘村筛来筛去的,考虑来考虑去,除了你不会再有谁!”
瞅着凶神恶煞的八舅,六舅还是说不上话。
八舅说:“你说,要不,老子能走到这步?”
八舅纠结的还是多年前他下半身弄出的烂事。
这就要说到我八妗子。
如果磨盘村的日子能倒回去的话,想见个叫花子就太平常。可后来,一些人偶尔提起这个话题,会发现那么多恓惶都随日子走过,消逝在记忆里,结果只会提到后来还是做了我八妗子的翠仙。
追究起来,当年八舅是毁在我八妗子手上,可他却不埋怨我八妗子,只痛恨向公社常书记告密的那个人。常书记是叫花子出身的老红军,最同情要饭的,一句话把八舅的村支书撸了。没遇上这档子事之前,磨盘村人人心里都清楚,谁要接支书的班恐怕要等到冯承家进棺材那会了。结果,是翠仙把八舅早早送到无底深渊,把磨盘村的一尊神仙弄成了一个贱人。一夜之间,八舅变得面目全非。再经历几代人之后,那与八舅相关的辉煌,听起来更像是传说。
好长时间,六舅冯承祖又说:“既然你说起这一茬,也不瞒了,不想叫你驴日的等卧在棺材里还要琢磨,是俺见常书记的。咋,俺做错了?错了吗?”
多年的谜底戳穿,八舅倒一时没了话。
六舅接着说:“你一辈子就这么个东西,怨不得谁!俺问你,脱裤子那会也不觉得人家恓惶?”
八舅叫道:“闭嘴!别说这么恶心!”
六舅说:“嗯,这会知道恶心了?恶心?人家才十四五岁,花骨嘟一样的才叫你恶心啦!”
当年就一碗饭,八舅把将来注定要做我八妗子的翠仙带回了家。
“给你说,若不是常书记缺心眼儿,我看一准把你驴日的判个十年八年的!既然说开了,想你老脸也不怕丢人!奶奶的,以为只有俺见了?眼里没有俺这个六哥,还有一磨盘村的下等人,贱人,亲眼见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是么?那会,俺在你眼里也就一泡屎!你驴日的那个浪,整个龙头都听得见!”
我八舅就这么盯着我六舅,转过身从南场后面攀上崖头,蹲在那。
只要低下头,还能看见我六舅,听见我六舅说话。
六舅说:“无法无天!你一辈子都——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八舅心里嘀咕,这老不死的,如果当年在凤凰嘴也把他老东西戳了呢?六几年那阵子也把他老东西整死了呢?
“老八,别咒俺死!俺死了,瞅瞅这光景,谁会陪你?”
“鬼子六!你是一泡屎!死,咒你早点死,去南畔地!”
“越咒越旺,俺总算活出味道。奶奶的,老了老了,俺才活出了味道哇!呵,这味道,好哇——这才是江山多娇哇——”六舅说着,挪向门口那把孙子冯中国专门从北京给爷爷买回来的逍遥椅,身子往里面一放,舒服地闭上眼睛。
八舅说:“二鬼,鬼子六!”
远方什么旮旯飞来一阵驴叫。
六舅念念叨叨:“狗日的保新,卖醋回来喽!醋喽!酸溜溜的香醋喽!”
至此,两个人好像才知道磨盘村还有个冯保新。
北场的冯保新祖上是开醋坊的,可中间隔了两代,直到新世纪才重新开张。
冯保新后来卖醋的交通工具是一挂驴车,仅两年光景,驴莫名其妙地死了。然后,整个世界好像再找不下一头驴。不过,我六舅冯承祖的后院就有。
冯保新想买,免谈。驴子养着,除了互相瞅瞅,偶尔牵上溜一圈基本没用,可我六舅不卖。如果说借嘛,倒是可以考虑。不要报酬,只一个条件,每天卖完醋必须把驴子还回来。
六舅宽敞的大院里,见天是他和驴。
这头驴,是六舅早先养的一头草驴的儿子。
早先是生产队散伙那阵,为心爱的草驴子,八舅会经常鬼使神差地找六舅。
那会,八舅每次来都肯定要笑,还不白来,腋窝总是夹着一把青草。
别以为八舅脸上总有活生生的笑,除了献媚草驴,其实他潜意识还总是一次一次地回到遥远的过去,一次一次地遗憾收拾人怎么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彼时,也只是挥一下手啊!后来,八舅总算明白了,想占领旗杆院,六舅才是他最大的障碍。因为,好几次都能除掉我外婆,结果都一概莫名其妙地想到六舅而心有余悸。

八舅最大遗憾,要追溯到公元1974年春天的那个中午,八舅被巴岔人民公社的常书记一巴掌扇成贱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公社大院,决定立即除掉我六舅这个奸贼。这就是说,一开始八舅已经判断是我六舅告的密。
满腔怒火的八舅一路小跑,进村直接来到南场。六舅呢,恰好躺在炕上酣睡。八舅看看,脚底下也恰好有把斧子。可等斧子攥在手上,六舅睁眼了,也立马起来了,说,老八!八舅说,六哥,俺来是想借你斧头使唤使唤……多好的机会啊!结果,让八舅想起来就非常遗憾。
而十多年后,两个人又开始显得亲密无间了。原因让常人不会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是八舅的确受不了六舅槽上那头草驴的诱惑。
六舅养的草驴,太苗条太漂亮了。真是不可思议,八舅只要瞭见草驴的影子自己会年轻,会躁动。可想亲近,他首先必须和我六舅关系正常起来。
一天,八舅在巴岔湾的一个皱褶里遇着骑在驴背上的我六舅。
六舅下了驴背,是瘸着腿走过来的。
八舅说:“怎么,挨驴蹄子了?”
六舅脱了鞋子,亮出粗糙的大脚丫说:“老八,你瞅瞅。”
脚后跟鼓出一个包。
八舅仔细瞅了说:“瘤子?”
六舅说:“对了,你又怎么晓得?呵,俺问你是问墙了。老八,是枪子儿。”
六舅中过日本人一枪,八舅是知道的。可是,八舅包括磨盘村谁都不知道,当年打在六舅大腿上的那颗子弹一直没有取出。几十年里,子弹就在腿上游走,走到脚后跟再走不动了。
八舅想了想,说:“去巴岔镇。六哥,巴岔镇农科站老瞿他外甥是卫生院副院长,念书念的就是外科。”
八舅当村支书的时候,老翟是公社常书记的通讯员。
六舅说:“奶奶的,日他日本人奶奶!”
两个老男人和草驴踅摸过身子,绕在巴岔湾的褶皱里。
八舅一会跟在后边,一会走在前边。不一会,六舅突然说:
“八弟,驴发情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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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图文编辑:李竹青
微信号:gushancuiz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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