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新年特刊 我的安顺乡愁 2019年第1期 (总第356期)

新的2019年不经意间已然来到了,回望过去的一年,《文化安顺》按年初的计划如期完成了全年的编辑任务,其中苦乐自知。谢谢读者朋友们的不离不弃,也谢谢各位老师们的支持。今年的第一期稿件,我们选发钱理群教授为《乡愁安顺》一书所写的序,一是因为乡愁是永恒的心灵皈依,二是钱教授对人生、社会的思考,可作为我们在新年里的一块路标,指引关于文化、关于安顺的一些方向。

——《文化安顺》小编

我的安顺乡愁 

——序《乡愁安顺》

钱理群

单就这书名《乡愁安顺》,就让我心为之一动:关于安顺,我们已经谈得很多,写得很多,现在把它与“乡愁”连在一起,又有何新意?

戴明贤先生说,“乡愁”是一个“一夜走红”的新词(《答<山骨>问,载《山骨》总第6期》。从官方文件到文人著述,再到网络炒作,“乡愁”无处不在。但早就有人指出,这是一种“多维乡愁”,“愁从何来,通往何处?”不同的人的理解与回答是大不一样的。比如,农二代的乡愁,和城市中产,资本精英的乡愁,就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内容和意义。(参看潘家恩:《双面的浪漫与多维乡愁》,载《读书》2016年第5 期)。本书里每位作者在同一个“乡愁”题目下就作出了异彩纷呈的文章,从“多维乡愁”这一角度去读,是很有意思的。我本来想以此作一点分析,算是我的读后感;但操作起来很困难,就偷点懒,谈谈我自己的“安顺乡愁”:愁从何来,又有何意义与问题?

曹家街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戴明贤先生说,“乡愁的本义,是对乡土的眷恋”(《答<山骨>问》)。我多次说过,我不是安顺人,却把安顺当作“第二故乡”;我本城里人,到了安顺,才接触到乡土,并有了“眷恋”。眷恋的产生,不仅是因为在我人生最艰难的岁月,安顺这块土地和父老乡亲,以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更因为安顺的文化对我的养育,奠定了我的人生基础。我曾把它概括为四个方面,即“安顺的真山真水养育了我的赤子之心;和安顺真人的交往,培育了我的堂吉诃德气;文革中在安顺的摸爬滚打,炼就了我的现实关怀、民间情怀、底层眼光;在安顺十八年的沉潜读书,更是打下了我的治学根基”(见《漂泊的家园》后记)。

最有意思的是,在我离开了安顺以后,这样的眷恋却经久不息,甚至与日俱增,就真的成了无所不在的“乡愁”了。这大概应着戴明贤先生说的这个意思:“乡愁”是要有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才会产生的(《答<山骨>问》)。不过,我或许有些特殊,就是对安顺的“乡愁”已经渗透到我的思想与生命的深处,我几乎在面对一切问题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安顺、贵州,同时想到的还有鲁迅:这是我的生命本原性的两个根基。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奇异,这大概就是生命之缘吧。说得更具体一点:当我的生活、生命陷入困境,会想到安顺、贵州;当我介入社会,思考国家、世界的一些重大问题时,也会想到安顺、贵州:不仅是眷恋,更是发现。可以说,我是在不断认识自己、社会、国家、世界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现安顺和贵州,不断发掘、开拓它的意义和价值的。

大梨树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比如说吧,当我在京城面临名人之累,受着“热闹中的寂寞”的煎熬时,我的心就飞向安顺,回到真正理解我,知道我的所有弱点、不足、臭脾气,以及我的真正价值的老朋友中间,放下在北京不得不戴上的某些面具,松弛下来,别处不可说,不便说,说了也不被理解的话,在这里可以畅怀、放情一说,说得眼湿润、心滚烫,说不出的舒畅、豁亮!我发现、眷恋的,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平凡、真实人生和真情本色的安顺、贵州。

我说过,我的生活、生命存在方式,更偏重于精神,以严肃、紧张的思考为常态,这固然会给我带来无尽的精神乐趣,但也会感到疲惫、单调,人性之不全。这时候,我就会怀念安顺“永远不变的散淡、潇洒的日常生活”和“小城人看惯宠辱荣哀的气定神闲的风姿”(戴明贤语):我发现与欣赏的是我所欠缺的世俗生活之美。

而当我在反思追求高收入、高消费导致的高度紧张的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方式时,再一次发现了安顺、贵州人安闲、散淡的生活方式的意义,提出了在紧张与安闲、进取与散淡之间寻求某种平衡的新的的生活方式的理想。

樊家巷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这已经说到了在更大范围的思考中发现安顺、贵州。在我关注当代青年的成长时,首先感到的是“失根”的危机:“年轻一代对生养、培育自己的这块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人民,在认识、情感以致心理上的陌生感、疏离感”,从而失去了“精神的家园”。我据此而提出了“认识你脚下的土地”的生命的、教育的命题。在这样的视野下,安顺、贵州乡土文化的意义,就突显出来,成为我们编写《贵州读本》的最初动因。

以后,我参与了志愿者运动、新农村建设运动时,就面临着对工业化、城市化的现代化发展模式的反思。在倡导生态文明,反省工业文明的负面影响的背景下,更提出了“重新认识农业文明”的全新课题。作为农业文明的典型的安顺、贵州文化的价值,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砲台街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在关注中小学教育时,也遇到了对教育资源的反省问题: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只限于传授普遍性知识,而严重忽略了地方性知识、乡土知识、民间知识,这是造成前面所说的年轻一代“失根”的重要原因。还需要特别提出的,是民族性知识的问题。学术界早就注意到,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文学史教科书,讲述的实际上是汉族的历史和文学,所谓中华文明史仅仅是汉族文明史,我们的教育就很需要补传授民族文化、历史、文学知识的这一课。而这方面,恰恰是安顺、贵州文化的优势所在:这块土地保藏着极其丰厚的地方知识、乡土知识、民间知识和民族性知识。如何把这些文化资源转化为教育资源,是发展安顺、贵州教育的迫切任务,而且对全国的教育都有启示意义。我后来关注屯堡文化,组织《安顺城记》编写,这是一个重要动因。

这些年,全球化问题,成了一个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而且和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有着越来越密切的关系。这也提醒我们,对安顺、贵州文化的关注与研究,不能局限于本省、本国,而必须有一个全球化的眼光。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体认:全球化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在消弭差别,去个性化,追求统一的同时,它还需要用差异性、地方性与多样性、多元化来加以支撑。失去了平衡,就会造成灾难。可以说安顺、贵州这样的中国边远地区的地方性文化,就是在这全球化的视域下,大放异彩,引起了全国,以致世界许多国家学者的关注。

乔家坝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随着视野的扩大,思考的深入,安顺、贵州文化潜在的当代价值就这样逐渐地被发现与发掘出来,所谓“乡愁”就有了越来越多元、多样的内容。我们终于打破了长期制约我们的认识的落后与先进、原始和现代二元对立的认知模式,以更加复杂的态度来看待安顺、贵州文化,就发现了它内在的丰富性。

可以看出,我对安顺的“乡愁”由感性的眷恋,越来越趋向于理性的思考与发现。这或许是能显示我作为学者的某些特点与长处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却也暴露了我与安顺、贵州关系的基本弱点,就是《我与贵州》一文所说的,“我始终是一个外乡人,进入不了贵州与安顺的实际生活和贵州、安顺人的内心世界”,贵州与安顺在我的精神、学术结构里,“更是一个精神的象征性的存在”,因此,我的“安顺乡愁”及对安顺文化的认识和发现,都是偏于理性的。“我对贵州的历史与现实并不真正了解,事实上和底层与民间是隔膜的”,我本质上还是书斋里的文人。

太和街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而且,从根本上说,对于“乡愁”,包括这里讨论的“安顺乡愁”本身,都应该保持一点警觉,特别是它被滥用,越来越成为时髦的当今中国。早有研究者提醒我们,在破除了“城市进步主义”以后,不能又陷入“怀旧且多愁善感的田园主义”,城市浪漫想象和乡村浪漫想象,都是我们应该拒绝的。对那些有意遮蔽乡村存在形态的多样性、差异性、复杂性,包括其落后性,服从于意识形态需要的、“精心挑选”的对乡村的着意美化和乡愁煽情,更要保持警惕。论者还提出一个重要命题:如何“多途径地为乡愁提供一个积极且建设性的安放之地和发挥空间”,即变“乡愁”为“乡建”,真正成为乡村建设的推动力量。(潘家恩:《双面的浪漫与多维的乡愁》)我要补充的是,无论乡愁,还是乡建,都不能忘记世世代代,如今依然耕耘在乡村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他们才是乡村(包括我们讨论的乡村文化)的真正主人,我们在乡土上作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违背他们的利益,要考虑和尊重他们的意愿。戴明贤先生在《答<山骨>问》里特意谈到“一件小事”:一些城里文化人,发现了一座古村,兴奋不已,对村干部反复强调保护原貌的重要性;旁边一位放牛老人生气地说道:对嘛,我们就该一年到头、祖祖辈辈住茅草房,好让你们城里人几年下来看一眼!这件“小事”至少提醒我们:在现实生活里,如何对待、处理乡村文化及其物质形态,远比我们这些城里的文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必须谨慎从事。愿我们在高谈“乡愁”“乡建”时,不要忘了这些“小事”!

2016年8月17日匆匆

水洞街  图片源自《镜像安顺》

· 作者简介

钱理群:1939年1月30日生于重庆,祖籍浙江杭州。1960年,离开北京,前往贵州,先后在贵州省安顺地区卫生学校、安顺地区师范学校任教。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鲁迅学会理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三任主编(与吴福辉共同担当)。

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有《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周作人论》《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1948:天地玄黄》等。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他以对20世纪中国思想、文学和社会的精深研究,特别是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与精神的审察,得到海内外的重视与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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