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暑假
二十年前的暑假
□唐伟
我常常怀念二十年前的那个暑假。
那年,我在城里一所学校读书,成绩不好,压抑难耐,整天混。临近学期结束,一种岁月蹉跎的堕落感无端袭上心头,自责,悔恨,煎熬,心情坏到极点。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在205国道边一个叫夏庄小学的门口,我下车了。
我姨夫是夏庄小学的校长,一家三口都住学校。夏庄小学的校园三面皆是农田,夏天的晚上,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鸣声让黑漆漆的校园显得更加宁静而又富有诗意。四周的围墙很矮,从马路上一眼看下,校园里一草一木尽收眼底。四排“红墙绿瓦”小瓦房,两个砖砌的椭圆形花坛,十来棵粗壮不一的大树,就是校园的全部。
起初,我只是想暂住几天,收拾一下郁闷而破碎的心情再回家。谁知道,姨夫告诉我,他们学校要翻建一幢二层教学楼,手续已经批下来,马上就动工。我当年十六七岁,血气方刚,一时心血来潮,壮胆告诉姨夫,我想在工地上做点事。姨夫笑笑:“可以试试看。”
第二天,建筑队来了,六七个人,都是村庄上的泥瓦匠,彼此都很熟悉,叙起来都是亲戚。一位年长的师傅,五十来岁,长得结实,脸堂紫红,讲话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建筑队的队长。姨夫和队长沟通以后,把我送到队长手中。队长是爽快人,笑眯眯的撂下一句话:“事情随你做,工资任我发。”
翻建新房子首先要拆旧房子。队长安排我分类整理建筑材料,瓦片、砖头,用铁皮小车推到空地上,整齐码好。木料房梁太重,一个人扛不动,我请一个工友一起抬。拆除玻璃门框最危险,需要戴上胶皮手套,再小心翼翼运到操场的拐角处。
接下来是挖地基。地基不牢,地动山摇。划线、打桩,虽没有图纸,但队长运筹帷幄,指挥得当。我拎一桶石灰粉,顺着打桩的细线,撒下一条笔直的白线。两条白线之间的距离,就是要挖的地基间距。地基的深度,队长要求达到五十厘米,因为靠近农田,土质松软,防止地基下沉。大师傅用尖头铁锹铲挖,我清运泥土,用车子推,用肩挑,虽然流汗,虽然疲惫,但我和工友们配合默契,不亦乐乎。
地基耗时近一周,才算完工。待到正式动工砌墙,速度倒是很快。我和另外一个小师傅负责搅拌混凝土,先用二米高的铁筛子把沙子过滤一遍,按照一吨沙子、两包水泥的比例,加水进行搅拌。一桶混凝土,足有十公斤,每天要提上百桶。从上午七点,干到晚上六点,中午休息二小时。开始的一周,筋疲力尽,累到瘫。但想到当初在姨夫面前信誓旦旦立下的保证,我又咬紧牙,继续干下去。


劳累到极致,只企盼一种天气——下雨。下雨才能停工,我便可以读书。夏庄小学隔三差五会有乡村邮差送来报纸。每天临近中午,我都翘首期待“绿色的邮包”。
我爱读报纸上的副刊。《新华日报》“新潮”副刊,大气高端,名家荟萃,每期必读。作家高晓声去世,“新潮”副刊用一个整版来纪念他,陆文夫、王蒙、刘心武等诸多名家的纪念文章读来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扬子晚报》“繁星”副刊虽没有“新潮”名家多,但也不乏精彩之作。洪烛《风吹白纸坊》和陶方宣《棉布衬衫》是我印象特别深的两篇文章。两个温暖的故事,淡淡的叙事,令人唏嘘的结局,被作者写得凄美伤感,永远定格在我青春记忆里。


那年,赵恺的《诗雕》在《淮阴日报》连载。《诗雕》既是文学自传,也是回忆录。诗人用饱蘸血泪之笔,写他亲身经历的苦难和遭遇。从给他留下噩梦般的重庆大轰炸开始,写到解放初在南京挥泪别母;从作为右派下放洪泽湖畔开始,写到踏雪护送妻子灵柩回无锡;从以复仇者的形象走进中国当代诗坛,写到以特立独行的品格走向诗歌的金字塔……我难以形容当初读到《诗雕》时那种激动和澎湃之情,是散文,更是诗,处处是发人深省的警句。“不埋葬亲人的土地,不算故乡!”“先做人,再做诗人”等等。《诗雕》告诉我,苦难是一个人的必修课。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没有经历苦难,就写不出血和泪的文字。不带血和泪的文字,怎能打动人呢?我又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此生,最惧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赵恺﹃诗雕公园﹄

学校有个小图书室,书不多,找到张抗抗《夏》是我的意外收获。小说《夏》带给我非同一般的思想冲击。《夏》是校园题材,塑造了女大学生岑朗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在七十年代末期思想解放的浪潮尚未来临之际,她思想前卫、崇尚个性解放,是那个年代里敢为人先的的人物。尤其文章的结尾,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作者大胆而又深情地写道:“不要说,真的不要说,什么也别说……到秋天,自然会结果……而夏天,夏天是生长的季节,一切都欣欣向荣……无论如何,我是喜欢夏天的。让夏天更繁茂、更舒畅、更热烈些吧!”读到这样的句子,我麻木恣睢的心灵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困顿停滞的脚步似乎又找到了前行的力量。
1999的夏天,我在夏庄小学领到人生第一笔工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也因此,我不再惧怕此后20年中遇到的各种挫折。连载《诗雕》的报纸虽然找不到了,但那种用苦难和血泪交织的文字,让我镂骨铭心了。我珍藏张抗抗的《夏》,这本书在我人生低谷时,成为我精神的粮仓和心灵的慰藉。
张抗抗﹃夏﹄

20年后的这个暑假,我出差经过205国道,我下意识去看一眼昔日的夏庄小学。我知道,学校在几年前已变成一个企业的厂房,可是今天连厂房也看不见了,竟夷为平地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晚上,我在书架上找到泛黄脆亮的《夏》,翻开书,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岁月。
是的,书已旧,夏仍蓬勃。

唐伟,供职于淮阴区教研室。曾在《中国教育报》《人民教育》《南方周末》刊发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