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二十三章 夜夜可怜哭寂寥·生别
华妍雪回到杨府,众人对她的突然离去和回来虽有些诧异,却并未过多盘问,原来沈亦媚昨天一早出城,也是今日方归。
她神情大异,全非初到时的指挥若定,谈笑风生。眼圈儿红红,肿得厉害,精神委顿,仿佛哭了一夜。华妍雪闯进来的时候,杨独翎正焦急万端地走来走去,不时望妻子一眼,不敢逼问。方珂兰也在,低头远远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些尴尬,在这种时候,不好出面,也不好说话。裴旭蓝缩在后面,目中的哀愁似水一般浓浓溢出。
华妍雪一眼看见这哀愁的少年,心神大震,好容易在夜半噩梦下收束起来的情绪顿然又跌至分不清焦燥、慌乱、恐惧甚至懊悔自失的深渊。
裴旭蓝见着她,倒似见着了主心骨,立即跑向她,低声问:“你去哪里了?”
华妍雪答不出,他垂了双目,幽幽道:“我怕你又出事,杨伯伯找你一整天。阿姨回来了……她竟那样。还有……”
他停了一会,吃力地说完:“他走了。”
“他?……”华妍雪手一抖,赶忙掩饰过去,“你父亲?”
“哼!”少年愠怒掉头,“我没有父亲。”
他转身,又象说给华妍雪,又象说给自己听:“我只要师傅。我只要师傅好好儿的!”
华妍雪悲哀地注视着少年清俊的侧脸,清和平淡中,透出几分负气之色,好看的唇形微微抿着,若隐若现的冷笑,比哭还伤心。
他说的是违心话,重亲情、生性柔和的少年,如何不盼望自己有一双慈爱的父母?他纵还未肯心甘情愿叫成湘一声“爹爹”,心中却早已承认父子事实。成湘半夜不告而别,给少年的伤害之剧可想而知,然而华妍雪竟不敢劝他,不敢宽慰,更不敢告诉他——成湘夜会王晨彤,大概率想要除掉她,此事为慧姨而做,更有为成全儿子心愿而做的意思在内。
可他没有成功。非但没有成功,反身死客地,他或许并没有想着不告而别、弃儿不归,然而这一点,却已经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了。成湘,不会再回来了,裴旭蓝,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生身父亲了。
华妍雪徒劳地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所有的言语都不妥当,都不能说。她太了解旭蓝,万万接受不了生父被人残酷杀害的噩耗。养母已故,生母为恶,刚刚相认的父亲撒手人寰,那个仇人近在咫尺,却甚至没有能力报仇雪恨。不,不可以告诉他,必须把这件事情,暂且瞒下来。
至于她先得到了情报,却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坐视惨案发生,这一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起了。
叹息,抓住了少年郎,既象在安慰他,又象寻找安慰,低低地叫着:“阿蓝,阿蓝。”
那边沈亦媚似有所感,终于抬起头来,哀哀注视这两个小人儿,清澈之极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轻声道:“我见到她了。”
只说了一句,她泫然欲泣,以手掩面,半晌不成音调。
杨独翎浑身发冷,她不说,他还有欲追根底的心。说出这一句话来,他简直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沈慧薇受擒那天夜里,向他倾诉心怀,那般绝望,那般哀怜,不带一丝一毫生气的目光,闪现目前。
她仍是这样么?她一生经历多少危难困苦,难道说这一次竟没有奇迹了?她真的不想再挣扎过去了?
虽然极力盼望妻子去向亲姐姐问个端详,甚至能奇迹问来一个搬救兵的讯号。然而杨独翎一直知道那只是自己一腔情愿。
那个女子,从来不肯要他援手。那个女子,从来不肯受他半分恩惠。
纵有为她有粉身碎骨不能报的一死之心,他一生,只是束手,做一个局外旁观的人。
华妍雪忽然静静地道:“阿姨,她不太好罢?你很难过,其实……反正是那样了,你不必说了的。”
忍了满腔的泪,在这一语中,沈亦媚怆然泣下,颤声道:“小妍……难为你……怪不得她这般喜欢你。”
——沈亦媚向方珂兰提出欲见一面的要求,本来以为要大费口舌斗一场的,不料方珂兰仅是淡淡一笑,立刻答应了她的要求。
接下来,她经过了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被通知沈慧薇不能出至外园,请她移步前往冰衍院,那个据说已经整整困了姐姐四年的牢笼。
冰衍院底层厅堂,由于常年少人气,四处糊着几年前的旧窗纸,暗森森一团模糊,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冷气蔓延开来。——分辨不出那是将转暮秋,天气降温的前兆,还是人心底里逼仄出来的冷。
隔着一条长形桌子,看到坐在对面的囚衣女子。
即使允许她出来见外人,——在清云看来,帮外之人亲如父母也成了外人,——她手足依旧未曾卸下镣铐。
她安静抬头,看着沈亦媚如履薄冰一步步走进,看着她妹妹于刹那间闪现出震惊得不能自已的目光:“姐姐……姐姐……”
沈亦媚痛哭着要奔上前,然而被两名执兵刃的清云弟子拦截。她大声咒骂,极力挣扎,她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盟主夫人的身份,也足够让清云弟子头痛,不敢用强力,又不敢让她过于接近。
但她突然见到沈慧薇的目光!她看着她,一半淡然,一半黯然。不过那样远,仿佛渺渺于远方。
“姐姐!”沈亦媚哭叫,“我不能看你这样子,姐姐,你养我,你救我,你宠我,你给我一切一切最好的,我不能看你这样子!”
沈慧薇微微摇首,只不说话。
方珂兰绕了出来,一摆手,两名弟子退下。起手搭在沈亦媚肩上:“杨夫人,你请坐。”
沈亦媚支持不住,坐倒在长桌面前的椅子里,又气又怒,顿将一腔怒气发作于面前女子:“我姐姐为何不说话!你逼她的对不对!你不让她说话?!”
方珂兰苦笑,道:“好多年没见了,不料你嫁了人,做了母亲,还是这样不讲理。我不让她说话,又何必恳告她出来见你?她但凡愿意开口,我这会也不必冒出来做你出气筒吧。”
沈亦媚不管,只顿足大哭:“兰姐,你们这样的欺侮我姐姐!我要你赔我姐姐,赔我姐姐来!”
那般的撒娇撒泼,众皆愕然。清云,即使无法无天、娇憨生事如华妍雪,也从不会有这等行径。沈亦媚外貌年轻,倒底是有子女的人了,再料不到会这样。殊不知沈亦媚从小与方珂兰、许绫颜等人玩在一起,彼此之间原是闹惯了的。
方珂兰无可奈何,拍着她背以示安抚,叹息道:“我是不懂你姐姐,你大约也不懂。”
沈亦媚一滞。——是的,她不懂。谁懂?这个世上只有谁懂?!
这么简单一句话,沈慧薇目光却是沉沉一恸,死死咬住下唇。
要刺伤她、要让她粉身碎骨的痛楚太容易了,只需轻巧巧一句话。
方珂兰转头道:“慧姐,你不是有东西要给亦媚?那就拿出来吧。我答应了的,都在我身上。”
听到这句话,沈慧薇苍茫不知何处的目光终于略微动了动,迟缓的落到妹子身上,沉沉眼波里分明有话要说,良久,却只摇头,说道:“妹子,回去吧。我……见你一面,很欢喜了。”
铁镣啷当,她站起来。
她不是不爱妹子,不疼妹子了,但那是遥远的事了,遥远得似乎一切都发生在前世。她人在世间,心早已不在了吧?
“姐姐!”沈亦媚急叫,挣扎哭道,“姐姐,你要说什么?姐姐,我知道你在这里不开心,不开心,你和妹子说明白。我们想办法救你出去,赎你也成,三姐姐当初不也脱离清云的吗?姐姐,你不是还要查访三姐姐后人?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
沈慧薇欲行未行,半侧了身子听着她哭闹,待告一段落,才摇头,道:“天底下无不散的筵席,事到如今,何需难过?我……已无不足。妹子,你今日去后,不必再来。只当你姐姐,十四年前早就死了。”
“十四年前早就死了?!”杨独翎震惊,“那是——”
沈亦媚掩面哭道:“那是三姐姐死的时候。姐姐在三姐姐自尽之时,心便死了。”
“吴姑娘……”杨独翎喃喃,眼光忍不住折向妍雪,“她不是心心念念要找她后人?这次逃出园子,也便为了印证其事。有此一念在心,方才挣扎活命,但事情并未水落石出,何以突然之间生机全无?”
华妍雪木然而立,难受之极,心下又隐隐起了些反感。慧姨一切均为了那人,众人口中的“三姐姐”、“三夫人”、“吴姑娘”,慧姨心里永生的瑾郎,慧姨为的只有瑾郎,其实和她什么身世全然无关,换一个孩子被怀疑为瑾郎之后,慧姨照样关切周全,爱无不至。不久之前,慧姨还曾不惜冲关来救她,数日光景,竟似又灰心十分,比前般挣扎都不如了,那一定是有因由的。
不由涩声道:“那自然是因为,得到了印证。说不定那三夫人的后人,从一开始便没有存活下来,她晓得自己白白忍受了一十四年。”
她语音低涩冷腻,透着刻骨寒意。方珂兰闻言微微眯起眼,这女孩子当然没猜对……可也接近真相了。沈慧薇先前为了不知她的身世,苦苦挣扎,但日前文锦云已经告知,有那样一个孩子,在瑞芒。她既知下落,又知那个孩子活得好好的,那么,还有什么不能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