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二十三章 夜夜可怜哭寂寥·伤心
华妍雪跨入蕙风轩时,陈倩珠正皱着眉头听人说什么,看那汇报的弟子着流影级装束,想是紫微堂下部属。因见华妍雪进来,陈倩珠朝那弟子使个眼色,暂住了言语,淡淡的转向她。
华妍雪起初一股作气回到清云,自觉身世真相既白,——她这一部分虽未全部明白,可亲疏之别却已分晓,——余无可虑。至于清云,或留或去,也并不在她心上的了。但这时堂下寂静得片尘不惊,陈倩珠淡漠,又暗含冷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她的身体,居然莫名一阵寒意,一时竟也开不了口。
陈倩珠暗自惊诧,这向来神采飞扬的小姑娘,几时变得这般憔悴?苍白面颊里暗藏绝大惊恐,那双精灵的眸子里,似乎犹有流泪的痕迹。清云剑灵,承载未来希望,不舍这孩子受了许多煎楚,她一改往常严厉,温言说道:“我听说你被劫掠了出去,这些日子,你在外飘零,很受了一些苦吧?”
华妍雪很意外,抬眸看她。
“回来了就好。我和许师姐商量过了,只恐你独居惊悸,还送你到语莺院别院去住,你小时候住过的,如今芷蕾不在了,倒底也还熟悉。有什么事,绫夫人也好照应,好好将养一阵子,把这番路途上的惊吓养回来。”
她见华妍雪的神情有点莫名其妙,微微一笑:“没事了,你出去吧,找绫夫人去。她刚也从京城回来了,有点不舒服,在语莺呢。”
华妍雪欲言又止,终一言不发,默然退出蕙风轩。
眼角余光,瞥见陈倩珠又在和那流影级弟子喁喁低语,募地心乱如麻。
不知不觉,又踏上了四年来每日风雨无阻的道路。
在冰衍院附近被拦下:“陈夫人吩咐,任何人不得近前。”
华妍雪呆呆的,也不声辩,更不复以往的胡搅蛮缠,但只流连不去。旁人知她一向受宠,此刻既没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行为,也就任她徘徊。过了好一会,她似乎累了,就地坐在树底下,两手托着腮帮子,愣愣看着那边楼上,几个窗眼密密封了起来,就连过往的岁月痕迹也找不到了。
天云沉黯,秋风一阵紧过一阵,淅淅沥沥飘下绵绵雨丝来,风里斜成数万行,落到树下少女身上,片刻间打得衣衫尽湿。她本作少年装扮,头发用一道淡青丝绳绾住,在风雨里散落开来,鬓鬟散乱披了一身,她理也不理,只从湿发的间隙里,抬眼看出去,那目光是那样的惨淡,那样的灼伤,那样的粉碎了天地寰宇间所有的热切所有的希望。
“慧姨……慧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来自于胸臆中最深最远的痛灼的呼唤,呻吟出声。她双肩剧烈颤抖,深深的把头埋于膝上。
头顶雨帘暂住,许绫颜替她张起伞,柔声说:“回去吧。”
华妍雪恍若未闻。
许绫颜容色惨淡,覆了莹鲛的双目中,不期然神色变幻,慢慢俯下身去:“回去吧。好孩子,先回去。”
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就此伏在她怀里。许绫颜屈下一膝,温柔地抱住她,把伞倾在孩子的那一方。天上的雨倾盆而下,在伞面,在树梢,在远处的峰峦近处的屋顶,四处仅闻哗哗巨响。伞下一衣烟然,人影淡得几乎隐在雨雾里,几乎就要看不见了。
然而华妍雪突兀地烦燥起来,发力推开撑伞的人:“你走开!你走开!我不要你假惺惺的,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许绫颜不防备,被她推出很远,一时愕然。那女孩儿嚷了几句,俯下身去痛哭,口中激烈的言语变成了无所适从的呜咽:“你们坏极了……呜呜……我要慧姨……我要慧姨……你们都骗我,都不要我,都要杀我,……慧姨不要我了。呜呜呜……”
许绫颜原是听不明白她在哭些什么,但只觉万千心语,被这孩子一哭,自己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轻声道:“小妍,对不起,……”
却不再听见任性孩子的声息,急急走过去,发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竟昏迷过去了。
华妍雪于心情激荡之际,淋了一场大雨,回到语莺院,当晚发起高烧,缠缠绵绵,一连数日不退。
十大星瀚中,陈倩珠亦颇通医理,分明察觉到这女孩子入园之前,受过极重的内伤,得到内力及时救护才抢救过来。那样温和宽厚的内力,分明是沈慧薇所有。她于其中关窍百思不得索解,只得暂且搁在一边。
但华妍雪这次回来,态度奇异,一反以往活泼任性,整个病发期间,不言不语,有时只见她泪水潸潸,梦中只叫:“慧姨!”或者:“妈妈!”偶尔也会叫另一个名字,似乎是什么“云天赐”,众人皆不知何指。
旭蓝早已回来,见她烧得迷迷糊糊,心里明白她所伤何事,且只反复低语慰劝。两个儿心底都伤,相互取暖互寻安抚,白天黑夜都在一处。云姝在此非常期间,本来大都郁郁,见了这两个孩子,倒有些非常之外的喜欢。许绫颜暗中向方珂兰道喜,说她不远将来,便要得一个精灵特出的小媳妇了。方珂兰无可不可,唯含混以应。
方珂兰自有她的无限心事。华妍雪情绪激变,别人不懂,她怎么不知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凡是见过银发少年,再见到那张画像,绝不会再有半分怀疑。
只是那少年惊鸿一面之后,再也不曾现身,成湘也随之失踪。他又随着三姐的儿子离开了吗?他不要自己的儿子,原来这十多年来,一直在伴随着人家的儿子,却想不到过来瞧一眼自己的儿子。她是不能怨恨的,然而总有那一种心酸,心疼自己的儿子,生受被父母抛弃的委屈——这抛弃,也有她的一份。她又怎样怨别人?何况他所为的,不是别人,是三姐。
“镜花终成水月,好梦转眼成空,相思刻骨,痛极肺腑。”方珂兰默然念着画像上那行小字,说不清何种滋味。是三姐。她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三姐,他心里,只有三姐。
其间文锦云也来看过妍雪。四年前她们初见,因为华妍雪的不明身世,两人各怀心事,并不肯十分亲近,总有一层无形隔阂,这次相见,倒反而消除了那层隔阂,妍雪那些说不出的心事,万般怨愤好似得到渲泄,伏在锦云怀里痛哭了一场。锦云抱住女孩儿,温柔耐心。
两人在这时,倒真像一对亲姊妹般。
这以后,妍雪的病方有起色,仍回到藤阴学苑。
而在这半个月里,沈慧薇案情也并没有进一步发展。最主要的原因,由于帮主谢红菁的行程在京城被拖住,无法脱身。沈慧薇虽为旧囚,但案子新涉及的被害者不仅有硕果仅存的前辈丁长老,还外逃了清云十二姝中另外一名,着实太过重大,帮主不归,谁也不敢擅自处理。
直至谢红菁赶回,也并没先行提人来问或公开审理,而在她落葭庭内,和刘玉虹、陈倩珠,三个人聚在一处谈了许久。许绫颜突然病倒了,不叫方珂兰,却由于事涉前案,作为那件案子的旁证,避嫌不能出。
陈倩珠呈上沈慧薇给她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血书,沈慧薇在囚中,啮指出血,写就的一幅书信,别的都不说,只要求金钟鸣冤,以换取获得开口的机会。
“金钟鸣冤?”谢红菁手指从那四个字上划过,淡淡地说,“至今为止,从叩响金钟之人,从无一人逃脱性命,更谈何重新上诉?她倒有把握,可以毫发无伤?”
“我也这样问过。只是她看来坚决的很,她说前案后事,重积在身,要说明白固然不能,金钟鸣冤如一死,也成全了她心愿;侥幸不死,方可从容述说。”
谢红菁微微冷笑。
刘玉虹皱眉:“她只想求一死罢。也许她借此求个一了百了,且金钟鸣冤,以示清白。”
谢红菁肃容道:“金钟只为了遭受冤枉,不得已上诉尊者的特例所设,倘若都象她,横不开口竖不言,但求一死表清白,以后待死之人,未免一个个效仿上来,这金钟倒成了伤身杀生的矫情东西了。此风不可长,不能允她。”
陈倩珠有些为难,道:“菁姐,除是以后想法废除金钟,这时她提出来,符合前规,合情合理,不能拒绝的。难道对外直言金钟一扣就死?”刘玉虹一笑,谢红菁则白她一眼,“……这和它设置初意相反。也或许她内力深厚,自然有些把握;再说她……她跟着祖师学过,说不定确有克制方法。”
谢红菁摇头不信:“金钟没有例外的情况。”但陈倩珠这样表示,是从紫微堂刑法的角度出发,只得做了决定,“她这案子,原本不必再审,她既一定要做一步,亦合帮规,由得她吧。”
三人默然良久,陈倩珠又道:“对了,她还提到疏影剑。”
“疏影剑?”谢红菁皱皱眉,自从十余年前出事,疏影剑便已没收,那把剑并非当夜“行凶”的凶器,却是沈慧薇随身之物,没收这把剑,作为限制她行动的警戒。
“她说:要是帮主还没把这剑给旁人,若你允可,便将它赠予了小妍罢。”
这话说得婉转已极,在场的三名女子,哪一个都是决断杀伐的人物,可想着疏影剑昔年风采,到如今沈慧薇欲把自己的成名兵刃做出处置,竟然不敢自我决断,无法不心生感慨。
谢红菁在心里默默体味一遍,才道:“她的剑,自然我没有代她给谁的道理。你就交给小妍。”
这几乎是尘世间唯一属于她的东西了,这一送,便仿佛把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纪念,也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