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 | 和平守护者计划: 为孩子们点亮世界前,先点亮自己
4月6日,教育部公布《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征求意见稿)》,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征求意见稿明确,学校应当落实法律规定建立学生欺凌防控等工作制度,建立对学生欺凌零容忍的处理机制。
十年前,沈旭和同事们开始了预防校园欺凌的培训。十年过去,沈旭愈加明白不是听个醍醐灌顶的课就能解决那些问题的。她想开启一个支持网络,不聚焦于校园欺凌,因为那只是表象,而是关心网络中的每个人,因为他们感到被理解、内在更有力量时,才有能力与身边人建立拥有信赖感的关系,这样欺凌自然会少,暴力也会少。于是,和平守护者种子发展计划诞生了。
“能放下期待、放下心里的小九九,关心和爱当下的我以及对方——在一个案例里具体怎么实践,海豚(编者注:即本文作者沈旭)在这次课里细致地分享了她的想法、感受和做法,引起我很多的思考、反思和触动。感慨,要从生活小事练起,觉察当下的我,拥抱内在小孩儿,拉远距离再看,和自己对话,接纳、爱自己,才能更好地倾听和关注到他人。每次听课、交流确实都能感觉更有力量和勇气去面对自己,去做!非常感谢,非常爱你们,感谢你们的工作和付出。与大家一起学习真心很愉快。”
这是和平守护者种子发展计划二期学员第四课作业中的一段话,道出了我们启动这个计划的初衷。
这位学员曾与我合作在乡村学校为校长、教导主任、教师做有关预防、干预校园欺凌的培训,她以她的专长从法律、权力角度引导参与者对校园欺凌的重视,我则通过案例分析,从儿童发展特点、心理需要以及应对方式引导他们思考如何去理解孩子的这些行为,以及如何转化恶。
这样的课我讲了10年,大大小小300多次,以前是3天的课,最近这两年因为“老师们没有时间,太忙了”被挤压到1天,有的时候还会被要求,面对几百个校长或全校教师,在40分钟内结合案例讲清校园欺凌的界定、形式、原因、后果和预防方式。讲得多了,这样的课效果似乎也不错,反馈收上来,很多人表示醍醐灌顶。记得有一次给600个校长讲,40分钟没一个低头看手机的,结束之后,我被近500人加微信。
但这样的课,越讲我越不踏实,因为我很清楚——不是听个醍醐灌顶的课就能获得片良药,解决孩子们的那些问题的。
听完课,这些老师、校长们摩拳擦掌,试着转变态度,用新的方法看到孩子,坚持一天两天三天,有的一个月,然后又被现实打回原形。有的老师很坦诚,来和我沟通,说:“沈老师,我们这的家长太没素质,孩子基础太差,人也多,我们做不了,你那方法太理想了,不实用。”有的则直接问:“沈老师,您就说这种情况,能不能打,不打不罚,他就是不听,怎么办?”还有的校长说:“我按你说的,同理他了,我说'我知道你爸妈不管你、打你,你很生气,你有情绪,但你爸妈没教养,你就也跟着学吗?’,他就是不说话,但也答应不打了,然后继续打。你说怎么办?”
学校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不仅仅是教学,还有各种检查和家长的投诉,学生多、老师又少,常常参加培训的人都想要片药,回去就能立竿见影。可是他们面对的家长也一样,也想只要片药,不想孩子麻烦他们,让他们心烦。
但再好的方法、理念也是需要练习的,倾听、同理、表达这些都不是看本书、玩个游戏、参加个体验工作坊就能完全掌握的,这些本事就要靠在日常现实中锤炼出来,而且还需要有人及时反馈,才能反思调整再提高。但这种需要日益精进的练习在普遍的急功近利中如何实现呢?
面对这些焦虑,我们似乎也要去迎合,改变课程内容、时间,尽可能让他们几个小时就掌握一些方法,预防校园欺凌培训做成了速成班。
但我并没看到问题解决,同时我也越来越焦虑,似乎在偏离10年前的初衷。

2012年7月,和孩子们在操场做活动,拍摄_黄烜
2018年,我和同事黄烜一起写了一本《关系让校园更美好——减低校园欺凌一线实践者分享报告》,分享我们2011—2017年预防、干预校园欺凌期间发生的故事,以及我们总结的理论、方法。
关系是我们在其中特别强调的,我们发现能产生信赖感的关系会有效降低校园欺凌,后来看国外文献时,也看到不少类似的结论。
10年前,刚开始做预防欺凌项目时,我们很少直接提校园欺凌、校园暴力,因为好像一这么提,大家就都认为这是老师的责任,可是很多事情引发的原因是很复杂的,而且我们知道老师也有很多苦衷,如果他们自己还没被理解,怎么会有能力去呵护、支持儿童呢?
我们从教育戏剧开始,让老师们在情境中体验学生的感受和需要,同时也觉察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再带着他们学习儿童发展、儿童心理、非暴力沟通,协助他们设计给学生的戏剧课、绘本阅读课、班会课等等。
但发生关系的点,似乎在这些活动之外。
午晚餐时间,我们常常和老师们各自端着饭碗、蹲在学校食堂门口,边吃边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聊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困惑、作为教师的困惑。然后有一天,在培训结束后,老师们跑到我们住的房间,讲自己怎么打学生、讲自己的无奈与无助,想寻求解决方法。
进校带学生活动,听课的老师,会在课后拉着我们讨论很久。
10天的封闭夏令营,要带混校混龄、各种状况的学生,老师们也愿意放弃假期,跟着我们一起带营,而回到学校,他们会成为有状况学生很好的陪伴者。
项目开始时,我们请求学校派的老师能持续参加至少1年3次培训,结果很多老师跟了近3年。他们负责任、有热情、爱孩子,想去学习更多,努力解决困境。
很多时候,他们很仔细地和我们聊起班里的学生,一个个梳理,所以进到班里,我们能一下子认出那些孩子,而给全校教师培训时,这些都成为活灵活现的案例,在当下落地生根。
与孩子们关系的建立,则更多发生在周末我们去山里家访时,如果只是在学校做做活动,我们很难真切地了解他们的处境。坐在山坡上的小院里,我们看到一个个低头的孩子慢慢抬起头,闪亮着眼睛,时有泪光,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手里就被塞进一把花生,有时则会被要求吃下一碗荷包土鸡蛋。
正是这些时刻,让我们相信,良好的关系能够建立人与人间的信任,能够有效减低校园欺凌,也因此我们才有动力写完《关系让校园更美好——减低校园欺凌一线实践者分享报告》,分享这段时间里的故事和思考。
但这样的方式后来被评为低效、不可复制、不可规模,因此不被支持。
原来参加培训的老师,有的会来说:“很怀念那些日子,觉得很充实,很用心支持孩子,孩子也能感受到,看到他们的成长,就会很有动力。现在时间都被挤压得没有心力了,特别能理解现在孩子的焦躁,我自己都焦躁,又怎能带好他们呢?”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催生了我们想做一个计划——和平守护者种子发展计划。
希望这个计划提供的内容能让参与者理解有信赖感的关系能减少校园欺凌、能帮助孩子有健康的心理状态、对自己有更多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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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们是想找到有愿力陪伴孩子成长的人,不一定是老师,只要有机会接触到孩子,在社区、学校都行,能和他们聊聊心情、需要、困惑、欺凌,以及与同伴、老师、家长的关系,让孩子们有机会表达,情绪上也能得到安抚和支持,因为我们相信,在他们内心平和时,欺凌自然也会少发生。
但能这样支持孩子的人,也需要能平衡自己的状态,有能力与自己的情绪相处,同时能结合儿童心理需要与成长环境客观看待儿童行为,给予他们有效支持。这样的人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复杂的成长环境,现实生活也会把我们搅得心烦意乱、状况百出,所以如何能让我们在这样一团乱麻中还能保有让自己内在和平的能力,是需要从认知、情感、行动各方面换个程序,重新启动的——学习重新认识自己、理解自己、关照自己,学习觉察、倾听、沟通,自己被同理,能量满满后再关照、同理他人,学习了解、理解恶,再转化恶,实践如何将所学一点点落实于生活与教室中。
我们想开启这样一个支持网络,不聚焦于校园欺凌,因为那只是表象,我们关心在这个网络中的每个人,因为他们感到被理解、被支持,内在更有力量时,就有能力与他们身边的人建立拥有信赖感、感到安定的关系,这样欺凌自然会少,暴力也会少。
有了这图景,我们开始不断地和遇到的人表达这些想法,从反馈中再去调整我们的构想。
2020年3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说想挤出预算支持这个项目,但希望聚焦教师,还是想能支持这个群体多做些事情。
虽然我们知道近百名学员都是老师,几乎不可能,事实上老师们很疲惫,日常各种学科培训、批改作业、备课已经占满了他们休息的时间,哪还有精力来上这种不能马上见成效,听起来就虚头巴脑、不实用的培训呢?即使是我们接触过的老师,大多也是教育局指定的任务,自己掏钱来上这个课,还得完成作业、实践报告,那得需要多大动力,得多信任我们呀!
我们并没有这样的自信。除非是参加过我们的培训,而且不止一次培训,还参加过夏令营,或者自己的孩子、学生被我们辅导过,才会充分信任我们,并愿意投入精力做这件事。那这个人数就少之又少了。现实很残酷,这真的是令人头疼的事。
但UNESCO的提议,也让我们更确定——没有行政任务、没有绩效考核,还愿意来的教师,是真的关心学生、也愿意去成长的人,我们想找的也是这样的人,一起做些事情,哪怕一点点,也会在那个范围产生影响。那我们就更需要建立这样一个社群,一个能长期支持、陪伴且开放、信任的空间,一个让大家敢于尝试的练习场,就是让大家能够互助成长,一起创造,一起走这段旅程。
我们也知道还有很多社工、志愿者有这样的愿力、动力,让他们加入这个社群,可以多元化,更能促进大家开阔视野、相互学习。就这样,第一期和平守护者种子发展计划于2020年7月启动,有来自城市、乡村的教师、校长、社工、志愿者,还有带家长团体的家长,共计73人参与。
他们需要历经4个月时间完成8堂90—120分钟的直播课,完成8次作业和8次120分钟的小组互动练习,最后还要提交一份与减少暴力、欺凌有关的实践报告,报告需要包含实践方案、过程记录及照片或视频资料、参与者反馈、实践总结与反思等,所有这些必须全部完成,才算他们结业,拿回800元押金。
8堂课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4堂课,分别是:
·建立良好人际关系的基础
·发现内在小孩
·恶的产生
·如何转化恶
这个阶段,我们通过依恋关系、安全感、发现自己成长过程中隐藏的内在小孩、了解恶的产生以及转化恶所需要的因素,帮助大家——更多了解自己,理解自己成长的背景、文化以及互动关系对自己的影响,觉察自己的行为模式和情绪反应模式,辩证地看待善恶,减轻二元对立思维的影响,提升辩证多元的思维能力,同时意识到同理心、倾听、客观观察、陈述的重要性,并在练习中增强这些能力。
我们一直强调我们要先学会自我关照、自爱,才有能力关照、爱他人,但这不能只是口号。
自我关照和爱、接纳自己的能力是需要有看到自己、了解自己、理解自己、重新定义经历的事件的能力的,而这必然会涉及他们如何评判自己曾经被对待的方式、自己做过的事,所以我们就要涉及上述课程。
尤其“恶的产生”这堂,很挑战大家的认知,也会勾起过往的记忆,在作业中,大家描述自己的“恶”以及所经历的“恶”时,他们的痛、羞耻、内疚以及受伤的难过是那么清晰地展开在我们面前,除了对我们的信任让我们感动外,他们那种走出阴影的渴望也全然呈现出来。
有个学员因为小学时在同学被欺凌时没有主动提供帮助,一直感到内疚。课后他主动加我微信想聊一聊,他说自己一直感到无力,今天听完课,觉察到这个无力与这件事有关,内疚一直折磨着他。被欺凌的同学有一天问他:“我们原来是好朋友,他们打我,污蔑我,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不帮我?” 他害怕被其他同学看到,就没有回应这个同学。第二天他的同学转学了,再也没有联系。聊完,他说:“我知道即使不能联系到他,我还是可以做些事情,不能再被这样的无力纠缠。”他没有在作业里写这段经历,但我看到他在尽其所能地支持着他遇到的孩子。
第二阶段则侧重提供方法,结合案例讲如何提问、如何培养同理心,以及如何在儿童各阶段发展特点的基础上设计适合儿童学习的方法与活动。
仍然,这些方法也不是给孩子们讲个道理就能解决问题的,而是需要引导孩子们思考、观察、想象,对周边的人、事、物有兴趣,有好奇心和探索精神,愿意付出行动去实践、找寻答案、解决问题、承担责任,同时可以表达感受和想法、能够协商合作。如果成人能这样去做,那孩子们呈现出的问题,其实是他们自己就可以解决的,我们未必要再视那些问题为问题。
这些方法与练习也让参与者感受到,原来我们制造了这么多问题,原来我们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因此,我们得承担责任,自己先学习成长才能做示范让孩子看到,而我们减少制造问题,其实孩子们也获得了我们更多的支持与温暖的力量。
一期结课后,我们访谈了几个学员,其中一个学员谈到,有次班里孩子玩闹时受伤了,家长态度很强势,她很生气,但发现自己的觉察力提高了,可以提醒自己不做冲动的事,同时也在社群里请求支持。第二天,她非常坦诚地和班里学生谈她的情绪,也倾听学生们的想法、感受,她发现学生们其实很能理解她,也很愿意表达,但如果她不讲,学生也会憋闷,她就觉得花一些时间和学生沟通,虽然不是提高学业成绩,但班级因此更有凝聚力,学生更安心,其实是能促进学生学习的。
另一个学员说,她很喜欢“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对某件事情重新编剧”的作业,就觉得人生充满了可能性,原来还可以再试试,让她充满信心,没有那么沮丧。她就很想把这些作业也让学生写一写,让学生也有机会倾吐遗憾、不快,再为自己设计一次,对未来有希望。
而课程之外,我们也和学员们一起做了很多别的事情,比如开了十几期的“吐槽会”,大家有想聊的话题,定好后约一个课外的时间,开放地来聊。就像10年前和老师们蹲在食堂门口一起吃饭,这些或轻松或沉重的真实故事吐露,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比如,我们鼓励学员们来发起他们想要带领的活动,结课后开始的读书会,每周一期,至今频率都非常稳定。也有伙伴主动申请带领“艺术治疗”工作坊,既是实践,也是拓展视野的分享,我们很高兴能建这样一个平台,让更多资源和能量流动起来。

第3课“恶的产生”关于校园欺凌形式的PPT
2020年12月我们又启动了第二期计划,有65名学员加入,很多人都是看了一期学员的推荐报名的。
在这一期,我们要求自己在下一节课前及时回应前一课的学员作业。
说实话,65份作业,即使不是所有人都按时交,每次也要看几万字,回复每个人的作业,又要写上几万字,需要很多时间。
有学员关心我们会不会很累。坦诚地说,花费的时间是多的,身体是累的,眼睛会酸痛,但还是很有动力去做,因为这让我们感觉似乎回到了过去那个靠书信沟通的年代,投出去一封信,讲了自己内心的秘密、诉说了自己的诸多感受,期盼着听到一个回音。而我们也收获了好多故事和心情,体会着他们没有讲出的感受,反馈给他们,有时还挺期盼他们再回复的。有些故事也会触动我们,让我们想起一些尘封的往事,在回复时书写出来,自己也会舒服、轻松。
很多学员说,写出来就好像放下了,收到回复就又被疗愈了。这一来一往的过程就像写作疗愈。其实很多时候,疗愈的方法不需要特别学习,提供一个空间、给出一些时间,每个人都有智慧投入其中,支持的力量自然生发,疗愈也自然开始。
记得2014年在学校做全校教师培训时,讲了一孩子被身为老师的父母打屁股打断晾衣竿的故事,课后,好几位老师都来问我们,故事里的孩子是不是他家孩子。我们当时就笑了。这是建立信赖关系的呈现,老师们被触动,也因此做出改变。
后来的速成培训中已经很难有这样的联结,而现在我们在和平守护者计划里又感受到了。
我们做了一个社群的“广场”(一个所有人都可以在线编辑的文档),大家关于计划的感受、问题,日常遇到的让自己头疼的孩子的案例,或者就是近期特别想要吐槽的一些情绪、压力,都可以往上放,然后我们也鼓励大家去回应伙伴的留言。每一课的作业,交得差不多之后,我们也会在尊重伙伴隐私设置的前提下,共享出来。这些设置,通常会引发很多的共鸣与思索,同时也引出很多不同角度的解读与解决办法。

期待和老师们一起建立“零欺凌教室” 插画by叉子
在这样一个焦虑的时代里,我们还是想给一些没那么追求效率、规模的东西,让大家可以自在地、按着自己的节奏成长,慢一点吸收消化,同时面对孩子们时,也能允许他们慢一点、可以犯点错、能有改善调整的时间与引导。
很多成人一听到欺凌、暴力、自杀就害怕、想逃避,当不得已面对时,就想赶紧解决,以为给点惩罚或者讲个预防校园欺凌的课,就能解决问题了,当不能解决时就会感到无望、无力。
所以我们也希望通过这个计划,能支持大家有能力去关注这些负面事件背后的原因,倾听、同理、沟通,这些也是他们内在和平正义温暖力量的呈现,去引导、支持孩子们,无论他们是欺凌者、被欺凌者、旁观者,还是被承认忽略否定的人,让他们感受到自己被理解,而愿意做出行动,去参与创造一个更为和平的外在世界。
我们也希望能支持老师们建立一间间零欺凌教室,无论教师还是孩子都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学校生活而感到自豪。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宪章中有一句话:战争始于思想,故于人之思想中构建和平。
当我们内在和平之时,或许这个世界也会少很多战争与暴力。

沈旭(海豚):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光合行动青少年教育与发展研究院联合创始人,从事预防与干预校园欺凌研究与实践10年,从事创伤疗愈实践10年,热爱青少年教育工作

2021年/第35期∣2021/0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