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合扬州死(附音频版)|诗坛轶事

18世纪,中国出现了很多长寿文人,他们心情复杂的陪着乾隆走过那个军功和文字狱交叠的世纪。比如沈德潜,活了79岁,袁枚,活了82岁,纪昀纪晓岚活了81岁。

而吴敬梓仅仅活了53岁。

今天,他拥有中国古代伟大的小说家这一名号,可是对于他本人,直至到那个他醉酒身亡的寒冷冬天之前,对此还一无所知。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安徽滁州人吴敬梓在人生的最后的几天里反复吟哦唐朝得邢台人张祜的《纵游淮南》诗,这时他贫困潦倒,正在扬州访友,想寻找新的生活转机。不料,反复吟哦招来了神异的结果,他果然死在了扬州。

至今还经常有人说,我们所使用的话语曾经是有着隐秘的魔力的,这也是咒语和祷告存在的原因。但不知道这其中的有效概率有多高?假如语言真是能够具有魔力,那么那些天天用好话说谎的人,是不是早已经把好事情说实现了呢?

所以还是令人狐疑的理论。

吴敬梓在生前自认为自己是诗人而不是小说家,“小说”这个词在《庄子》里就有了,但是一度是啰啰嗦嗦的片言只语的意思。

《风雨渡杨子江》

【吴敬梓】

几日秣陵住,扁舟东复东。

浓云千树合,骤雨一江空。

往事随流水,吾生类转蓬。

相逢湖海客,乡语尽难通。

吴敬梓漂泊和孤独的人生状况跃然纸上。

1736年,吴敬梓决心放弃科举考试,专心写作《儒林外史》。这年,乾隆举行博学鸿词科考试,这是一个举荐制加考试混合的选拔制度。有人推举了吴敬梓,可他决心当“秦淮寓客”,坚持不受。

也是这年,一篇署名“闲斋老人”的《儒林外史》的序言已经写成。不管闲斋老人是不是人们猜测的那样就是吴敬梓本人,至少说明从吴敬梓写作的一开始,他是想好了的,不是摸着石头过河,他要反思整个儒林。

儒林是个知识精英组成的江湖。

在乾隆年间的秦淮河,可以说是一个江湖中的江湖。这里有高考成功者在画舫中的红袖与美酒,也有数度落榜失意怅然的秀才借酒浇愁、沉湎美色。不管是成功还是失意,这些文人们的内心开始生出一些别样的滋味,就是那个乾隆的道统,那些被京城大儒们每天挂在嘴上的人间理想,真的有用吗?

吴敬梓寄居在河边,看着这些18世纪的精英,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维。

《乳燕飞·甲寅除夕》

【吴敬梓】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

捧卮酒,泪痕滓。家声科第从来美。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恩深矣。也略解,此时耻。

看来他在秦淮河畔的日子过得也是一番纠结寒暑。

作为一个安徽人,他为什么要在1733年自己32岁这年移居南京,且不是去所谓的文化官宦之都北京?在他去家之前,他是全椒县的乡绅,作为不发工资的思想和行为的地方管理者,他深深地绝望。

他以这种方式逃离乡绅职位,从此不再受任何牵连,完全以独立的立场阐述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几乎在相似的时间里,住在北京西山简陋房子里的曹雪芹,一边吃粥,一边让他的贾宝玉进入“痴颠”状态,才能将宝玉一分为二:道统的宝玉任家人安排,与自己不爱的宝钗完成结婚;心灵的宝玉则逐渐离开自身,走向出家的白茫茫一片大地。

一开始就有人说,《儒林外史》中的淡泊名利、放荡不羁的人物杜少卿就是吴敬梓的个人影子。

《儒林外史》曾经遭受“无主要人物、无连续情节构架”的小说美学批判,可是其中许多这样批判他的人转身又膜拜起西方现代主义的某些手法。不管怎样,《儒林外史》的独特性是适合吴敬梓想要阐述的感悟,不然,在他那个时代,用说书人口吻的传统陈词滥调就会进入文本中来,这可能是他不能忍受的方式。

吴敬梓开启了一种新的叙述思维模式,他的开放性和偶然性的叙述在那个时代别开生面。假如把它的作者换成敬梓·吴,翻译成外文,再翻译回来,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新鲜感受。在被紧紧捆束的习惯性思维模式中,吴敬梓能够成为了不起的小说家,不仅是他自己所事先未料到的,也是后来文学认知中的跳崖模式——九死一生。

联想起前不久说的李贽的两次被做成回锅肉,吴敬梓也是文学史的急需提升了他。

毕竟到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我们需要有一种叫“叙事”的文本,才可以东西对照阅读。

“嗯,香蕉我没吃过,就是和芭蕉差不多的东西吧?”在类似的认知思维下,《儒林外史》被隆重拎了出来。备受尊敬的新文学运动的扛旗人胡适先生写过一篇短文叫《吴敬梓传》,胡先生说: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通观胡先生的《吴敬梓传》,他对吴敬梓的运用略有点急于佐证的味道,上升到“真自由,真平等”的西方概念的高度,我想这是吴敬梓始料未及的。

1754年,在扬州那个孤冷的冬夜之后,还要再等86年,等红毛鬼子用洋枪洋炮的叫醒,才能迫使人们回到吴敬梓的主题。可是,吴敬梓作为一个近百年前的局内人,走了多远,走了多深,似乎到今天看也不是很重要的,人们更想津津乐道于他的文本,他的白话,他的结构等技术性的思考。

而对于他的搬家动机,毫无兴趣。

史家出于利益或者懒惰的习惯,常常把一件类乎于泼妇骂街的闹剧当成历史的节点和结论,因为它们更容易被记住。运动型的集体起哄常常符合与众人沟通的里程碑式的开始,但那不一定是真正的开篇。

在吴敬梓和后来的龚自珍、魏源们那里,较为稳妥的思考早就启动。这正如一辆上坡的马车,在几匹骏马的带动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平稳。可惜的是,不知怎么搞得,一下子人仰马翻起来。

后代们连泥带水爬起来,就这么淋漓着上路了,还不忘告诉旁边的人:人生是泥水的骨肉。

扯远了!

回到吴敬梓,他有一个好友程晋芳写了一首《怀人诗》,其中用“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来为吴敬梓惋惜和鸣不平。

吴敬梓短短的一生写了大量诗词,其中酬和居多。在他挥霍完小康之家的财产后,晚年的日子过得很落魄凄凉,在他的诗中也有所表现。

《遗园四首其四》

【吴敬梓】

风雨漂摇久,柴门挂薜萝。

青云悲往事,白雪按新歌。

每念授书志,其如罔极何。

可怜贫贱日,秪是畏人多。

吴敬梓少年丧母、青年失父。父亲死后,家族还出现了一次因分财产而起的纠纷,弄得吴敬梓心力憔悴。被族人称为“败家子”的吴敬梓远没有袁枚那样的经营头脑,很快就家道败落下来。卖文为生和朋友接济,成了他最后几年的主流生活方式。

他离世时,一贫如洗。

(2020年5月26~6月4日,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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