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青岁月（15）
1983年8月13日，大连残疾青年协会成立了。社会履历空白的我，成了有组织的人。残青协会给了我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填表，第一次春游，第一次看海，第一次作品变成铅字，第一次得到组织给的生日祝福，第一次参加笔会，第一次有了文学老师。在协会里我交到了相知一生的朋友。残青协会给了我梦想和追求，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成功的欢乐。我人生理想的根在这里。
残青 才女 商人
我和晓雁结交缘于文字。
在1988年的傅家庄笔会上，我们成为朋友。其实我在白山路的残青协会办公地点见过她。那时的她气宇轩昂，笑声朗朗，拄着两支大拐，穿着长筒皮靴，走路似乎带着风。那时怯懦自卑的我竟然不敢靠前。
在笔会上看过了彼此的诗，我们才决定臭味相投。
那年开完笔会后的春节期间我们就结伴访友了。那是一次不同凡响的探访。孔方兄和妻子小王的结合，对我们来说是个谜——健康的她怎么会爱上残疾的他？我们三个未婚女青年要去探个明白。我们三双拐杖杵在孔府那光滑油亮的地板上心里好不过意，都想放下拐杖，爬进去得了。主人哪里好意思，忍着痛把我们让了进去。 那天好冷，我们从孔府出来，晓雁的摩托车打不着火了。那时没有电打火，残疾的腿也不能踹火，她只能用手一下一下地拽着打火绳。后来小王从楼上拎了一壶开水浇在发动机罩上，这才把火打着
这时我们也开始了通信来往，互赠贺年片。我们在写贺年片的时候，各逞才华，广开言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让我身为语文老师的老妈赞赏不已，说练成这样不是一日之功。
她的家我拜访过，住在八一路的高楼上。那一天，正好电梯坏了。我和小丁两人架着双拐，拼死拼活地爬上了八楼，当了一回不速之客。她的闺房里有大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还有许多布艺小动物。她说她的书一般不外借，但是我称赞了一只红色绱绒布做的小兔子，她马上就把兔子塞给了我。三个女残青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屋子里说了什么我都忘了，但我永远记得我是多么羡慕那个浪漫温馨，充满书卷气的房间。书架上挂着仿真的藤条，上面开着一串黄色的小花。多年后，她的QQ头像也是金灿灿的向日葵。她的笑也有明朗的颜色。
她结婚了，世俗的日子繁忙而欢乐。她很骄傲地给我们分享她的幸福。她说，他们家包饺子不买现成的皮，都是两口子一齐动手，一个擀皮一个包，觉得这样生活才有味道。
她做了许多生意，最后干上了安利，而且越干越大。
她也对我开展了业务，想让我和她一起干，但是她并不咄咄逼人地说服我。她不着急，润物无声，让我自己看她工作是怎样开展的，生活是怎样改善的。她的家装修得很好，都是无障碍的，坐轮椅生活行动自如。她要是上了床，她的轮椅就被一只叫猫蛋的肥猫占据着。她和我坐在一个圆形的大床上，让我吃我从未吃过的水果零食，给我讲她的生活趣事人生经验。
她家里常有人来，仿佛她和人谈谈话就把钱挣了。我说我不行，一想到要挣朋友的钱首先就心虚了，开不了口。她就给我讲这是帮助朋友，大家一起赚钱的事，不像我想的那样阴暗。我说我本来就结巴，再怀着点求人的心思，就更不会说话了。她在书架上抽了本心理方面的书给我，书名可能叫怎样去说服人之类的。我翻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们都受过训练，说话都是挖了坑有设计的！告诉你吧，从今后你的话我可是不能轻易相信了。”把她弄的哭笑不得。她终于没能说服我。我还有点小得意，以为自己这就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了呢。其实她就是把我当作了一个任性的妹妹，不会勉强我的。
因为安利，有一段时间我和她的来往少了，主要是我不好意思去她那里又吃又玩还不上道儿。一日，我路过她的家，那门庭若市的景象没有了。我才知道她搬走了，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猫丢了，狗死了，丈夫走了。
我们又在网络上亲近起来。我的QQ上有很多她的痕迹，我每发一篇文字，都要注意看看她留言没有，常常看到那个向日葵在向我笑。我们甚至还追了同一个明星。我们有时还设计一下老年生活，希望将来在一起养老。但是我们很少谈及现实生活，以至于她去世以后，我竟然无法想像她最后的时光。
做为朋友，我为她写过不少文字。她活着时写她，可以妙笔生花，千言立得。她不在了，我的脑子却是动辄死机，文思艰涩。这篇文字难产了一个月。补充回忆了几个以前漏掉的片断，以寄怀念吧。
清明节时我为她写了一首词：
【长相思】祭晓雁
少同游，
老同游，
诗酒相邀度白头。
何无一字留？
笑不休，
做不休，
努力夫妻争上流。
梦遗孤雁丘。
她写给我的信封。
铁骑姑娘
你驾摩托我手摇，
同行一路总相邀。
游园卧草观云变，
看海扬沙喜浪高。
会上私聊声窃窃，
席间挡酒爱滔滔。
曾约共唱黄昏曲，
人未白头不许逃。
(中间是晓雁）
晓雁的诗
秋日的温情
每当秋风吹拂
我就思念你
曾在那条长长的小路上
风儿送来你的歌声
风儿也带去了我的问候
忘不了啊忘不了
我们相遇在秋风里
每当秋雨淅沥
我就思念你
曾在那高高的槐树下
雨点打湿我们的衣裳
娓娓叙谈伴着雨声沙沙
忘不了啊忘不了
我们相知在秋雨里
每当秋日融融
我就思念你
曾在那铺着红叶的山坡
阳光里你讲述着情怀
阳光里我弹奏着心曲
忘不了啊忘不了
我们相爱在成熟的季节里
海边的你
——给张晓雁
朋友聚会，总听你谈海。什么红月亮，白海参，朝霞升，夕阳落，侃得天花乱坠。真服你了，怎么有本事把对我们来说可望不可即的海涂抹得那么美。如果不看你那病残的双腿，准把你当成久经风浪的老水手。
那一次硬是被你拉去看了海。坐在高高的海岸上远远地眺望，真好像面对一幅巨大的水彩画。一切都那么安静，听不见涛声，看不见浪涌，海像新娘似的文静温柔。但是我知道海是无情的，不管你男女老幼，良莠贵贱，败在它的手里，就是灭顶之灾。那里是强者的天下。
可是你不容我叹气，指天划地朗声高咏：“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意气豪迈。
太阳很热，风也很热，我们扑进了滚烫的沙滩。仿佛童年的爱好又复活了，我贪婪地捡拾着鹅卵石。说不清为什么我喜欢这些被风浪磨光了棱角的小东西。而你却不屑一顾，径自走向浪花翻卷的水边。
天是蔚蓝的，水也蔚蓝。在蔚蓝的背景上是你伫立的剪影。浪在海面上追逐而来，在你脚下大声喧哗，你的胸中是否涨起了春潮？你是否又在梦想那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快意？你说真想扔掉拐杖跳下去，在激流中沉浮在浪峰上行进，哪怕没有一次欢呼，哪怕败得很惨。我知道你会的，你是那么强烈地渴求搏击，你是那么深沉地热爱生活。
忽然，觉得你的剪影很美，如果我能画下来，会是一幅动人的作品。以什么为题呢？我也把目光移到了远方的海面。仿佛看见在遥远的海那边，在安徒生的故乡，游来了一尾小小的美人鱼。为了追求人间美好的生活，她忍受着身体撕裂的痛苦，不停地舞蹈着。海的女儿，以此为题可以吗？
从那以后，每当我疲惫消沉的时候，总能听见你在喊：“看海去。看海去。”
（写于1990年）
笑声依旧
QQ系统提示雁就要过生日了，让我快去送礼。我觉得只点一个蛋糕图片给她有点不过瘾，向来给她送礼都要和她开开玩笑，这次也不能放过她。
我和她相识于1988年一个雪后的清晨。我们在劳动公园北门，当时的市群众艺术馆门前相遇。我们在这里集合等车，一起去傅家庄一个宾馆开笔会——残疾青年协会和群众艺术馆组织的《强者之歌》创作笔会。我坐在手摇车上，她架着双拐坐在路边的一辆摩托车后座上，我俩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日后她说我，你怎么那么牛？我说她，你怎么那么傲？可真是秃舌子吃肥肉——肥（谁）也说不了肥（谁），皆因我们都太不自信，怕主动了人家不理。
很快我们成了好朋友，不仅无话不谈，还滚在一起，打成一团。我才知道还有人比我厉害，她那钢筋铁骨般的大手捏得我直叫唤。她在家里是老大，小时候家在农村，父母不在家时，她带领弟妹操持家务。她拖着残腿跪着走路，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什么都干。那双劳动惯了的手自然威力无穷。
那次笔会她写了一首歌词，题为《献上我的笑》，我抄了下来：
大家都说我爱笑/从未见这也笑来那也笑/可我总是这样想/无论怎样生活里不能没有笑
大家都说我爱笑/从未见过忧也笑来愁也笑/可我总是这样想/任何时候生命需要充满笑
笑、笑、笑/我总愿献上我的笑
她的笑不是吹的，真是非同一般，爽朗响亮，回肠荡气，极富感染力。为什么笑且不说，就看她笑得花枝乱颤，眼泪横流的模样，别人就不由得跟着笑。有时她没笑，一句带有浓郁庄河味儿的“果干了”也能把我们逗翻。“果干”好像就是“糟糕”、“坏了”的意思，她解释过，可大家笑完就忘了。
常常惋惜她的笑声没派上大用场，如果春晚会场有她在座，就不会出现相声演员说得口沫横飞，声嘶力竭也逗不乐人的场面，她都笑成那样了，谁好意思不笑呢。这世道有婚托有饭托，也该有笑托吧？
她的路也是笑着走过的。她嫁给了一个在她家附近烧锅炉的农村人。当时闺蜜们很有疑问：一个才女和一个老粗会有共同语言吗？又焉知那人不是为了户口进城而踩了她作跳板呢？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二人世界，固若金汤。他们一起摆过地摊、开过小卖店，开过游戏厅，后来又一起做起了安利直销。夫妻俩齐心合力，把事业越做越大。她的事业有多大我没问过，但见他们的房子越住越大，夫妻俩常常去外地开会旅游，在安利公司的全国性会议上，丈夫推着她的轮椅走上讲台。
所以我就把她当成了财主，一有机会就调侃几句。有一年我给她的贺年片上这样写着：
纵使有才终须贝，
天教雁女配徐郎。
灯下闲吟弄风月，
日间奋勇擒孔方。
可怜天下多贫士，
君子上梁小人抢。
劝君一句莫笑傻：
数钱时谨关门窗。
有时我还要嫉妒地埋怨她，天下就这么一个好男人被她得了。她笑说好男人都是好女人培养出来的。当初你们看好他了吗？得，咱也别羡慕了，人家勇于付出，所以人家有了收获。
不过，我还是要向她抗议，她的QQ空间竟然没有自己的文字，只是偷懒耍滑在别处转了些帖子充数。恨得我牙痒痒地，要是能打得过她，一定对她的屁股来两下，把她那一肚子文章拍出来。
年过五十了，她的笑还是那么爽，那么亮。但是那眼泪，她说是因为以前开摩托时迎风流泪落下了病根，有点刺激就落泪。哼，到这会儿才说，已经骗得我们跟她笑了多少场了，原来那流泪的理由和鳄鱼的差不多。这老“果干”，下一次别说笑，就是哭我也不相信那眼泪是真的了。 不过，还从未见她哭过，每次见她都是那副笑模样，是真心的笑，不是那种故作坚强，费力挤出的微笑。
（写于2008年）
晓雁，我用什么来怀念你
晓雁，我不知为什么，三个月没有同你联系却没有觉得奇怪。我知道你有时身上不好，就不声不响地猫着，不定什么时候，比如刚去医院打了封闭止痛针，你就会有精神找我聊天了。我只是被动地等着你来找我。
临近年关，别人检点财富，我检点朋友。给疏于联络的朋友打一个电话，问问身体和近况是春节期间的大事。我想除夕拜年太拥挤太仓促，就早早开始拜访了。
打你的电话打不通，座机停用，手机关机。我心中莫名地升起一阵不安。我打电话给共同的好友小丁，她说你也可能去父亲家过年了，她说给我找你父亲的电话。
等到了她的电话，我很兴奋，没听清她的声音就说：等一下，我拿笔。她却带着哭音说：晓雁她走了。我们俩在电话两头久久地听着彼此的哽咽。 太意外了，虽然你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了，我们却以为你能抗得住，休养一阵还会再出江湖。因为在电话里在网络上，你一直是欢乐的，充满希望的啊。
我们到你的QQ空间去寻找你的气息，却一无所获，你在那里转载了无数篇生活资料，却没给我们留下你自己的作品。你曾说过你写了几十年的日记，你已经把童年到成家前的经历写成了小说，你说还要继续整理，工作量很大，你怕完不成。我还曾警告你不要偷懒，以免把遗愿带到棺材里。你把文字放到哪里去了，难道真的让我的乌鸦嘴说中了？
幸好2008年，我写了你和老徐的爱情故事，记下了你幸福的笑声。但是那不是你生活的全部。
那美丽的童话有了另一种结局，你和他分手了，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终生相守。但你说你的爱情却很完整。你们互相成全，共同成长，最后，你有能力放他远行，他也有能力开始新的生活。合也幸福，分也无憾。
你和他曾约定，如果他觉得和你生活没有了感觉，他随时可以走。二十多年后，你真的放手让他走了。不，是你走了，你把自己曾经幸福的爱巢留给了他。你是个强势的女人，但和他分手时，却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温柔。你没有他也能活，也能活得好，你们共同打拼的家业，使你们都有了选择生活的条件。
开始美好，结束也美好，祝福曾经爱过的人。
你说你这一辈子能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做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留下的都是美好回忆。
你的笑还是那么爽朗，因为那都是真诚。
晓雁，你记得吗，我们曾经肆无忌惮地谈论人生、疾病、死亡，人生何处不风景？我们约好，残疾了就做好样的残疾人，生病了就做好样的病人，死了就做好样的死者，三好。可是你却食言了，你病危时没让朋友知道，辞世时也没向朋友告别，你的空间没给朋友留下一篇文章。
你，你这曾经的文学女青年，让我们怎样寻找你的踪迹，你让我们拿什么怀念你啊？
还好，我的日记里有你，我们之间的信件还在，你仍在我的生命里。
还好，我们还有文字聊天记录，我还能感受你生命的热度。
多么想时间重新开始，在2014年的春节，我们在网上互相祝福。
2014-01-19
青萍剑客 10:07:52
晓雁乘风翔云海
新年催马看鹏程
青萍剑客 10:09:26
对不起，咱们说的事我忘了好几天，今天上网，先给你交差。
2014-01-20
张晓雁 10:04:02
谢谢啊
张晓雁 10:08:02
写给年轻的我
张晓雁 10:12:17
现在的我，沐浴在夕阳光芒里
2014-01-30
张晓雁 19:35:43
阿怡，过年好
……
（写于2015年）
残
青
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