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一百家】王延忠|祖坟的护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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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左邻右舍一百家》自序

这是一些遥远而又亲近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故事就长在我的心里。

在那贫困而又热烈的岁月,我出生在绥化的黑土地上。故乡的亲情把我抱大,善良和快乐领着我向前奔走。老光棍老处女是我的老师,小猪倌小马倌是我的朋友。尽管那时候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是人们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是北方的寒冰冷雪,造就了北方人的韧性和顽强。我们从困境中挣扎着走过来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都印在昨天坎坷的路上。

那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缩影;那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都是一个变化莫测的人生。我们走过了昨天,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昨天。苦涩和甜蜜,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实。

回忆是寻找,回忆是发现,尽管有些艰难,我还是把那些曾经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让那些远去的人物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被往事的激情燃烧着,写完《我在美国看美国》,又写下了《左邻右舍一百家》。

树叶不管大小,总是有许多的话要对根说。

祖坟的护栏

清明节前后,李成广村的李氏家族为了祖坟的护栏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李家是这个村开荒斩草的老户。清朝光绪年间,山东汉子李成广和年轻的妻子抱着挑着领着四个儿子闯关东来到了东北。他们先是在呼兰县的白奎堡住了一年,后来在巴彦县的兴隆镇停了停脚,就投亲来到了呼兰河的南岸,在芙蓉泡的边上落下了脚。

李成广和几个山东来的老乡,砍倒一片片柳树林,除掉一片片不知名的野草,挥镐拉犁,垦出了一片片生荒地,种上了五谷杂粮。

开始,这里只有几个茅草窝棚,后来渐渐人口多了起来。清政府来搞建制村,这村就叫李成广。

李成广老了,他的四个儿子领着儿子继续开荒种地,占的地盘越来越大。到了小鬼子进东北的时候,他们李家已经有四十多垧地了。

李成广死了,李家人的命运出现了拐点。

灾难接连着发生。老大李君让胡子打死了,老二李臣让鬼子抓劳工一去没回。老三李有翻车砸死了,老四李义抽大烟耍大钱又去城里逛窑子。到了土改前一年,李家人所剩的土地不到三垧了,部分李家人靠打鱼摸虾为生。

土改定成分,李家人自然都是贫农。

可能是成分好,生命的繁殖力就强。到了今天,李成广的四支六代已经有近百口人了。

君臣有义四大支,每一股都有大出息的人。做买卖的成千万富翁,当官的坐到厅级的高位,做学问的当上了博士生导师。仍然在村里种地的几个分支,也是三间大砖房,农机具齐全。

说是祖坟的风水好,死了的族人就往那里埋。到现在,老祖宗李成广的身边已经有了三十多位陪伴者。

年年节节,李家坟地的香火不断。

只是这几年,李家的墓地受到了严重的蚕食。东边的赵三赖填平了沟界往前拱了三四垄,西边的高二横砍倒了边界树,也把大苞米种到了李家的坟头上。

这是两个村中的无赖,谁也不敢惹。

族人们心中都愤愤不平,纷纷把电话打到了李国全的家里。

李国全是城里退休的高级教师,在族人中有一定的威望。他打车回到了李成广老家,召集住在村里的族人,商量着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族人个个义愤填膺,有的说要告上法庭,有的说让上边来人丈量土地,他们侵占的土地要如数退回。

李国全权衡了再三,说邻里之间打官司告状的不好,让政府来人丈量一下土地,他们退回去也就算了。

乡政府很负责,派了人来丈量赵三赖和高二横的土地。奇怪的是,丈量土地那天,族人中有人称病,有人推托有事,来和赵家高家指认坟地边界的只有李国全一个人。更让李国全不解的是,听说有的族人前一天晚上偷偷地跑到赵家和高家把自己洗个干净。

李国全一赌气回到了城里,祖宗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事情过去了几天。李国全家里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儿子做买卖的父母打来电话说,最近他家买卖不顺,大概和祖坟被人侵占了有关系,必须把失去的坟地要回来。

儿子从政的父母说,最近儿子的仕途不顺,大概是祖坟的风水被人破坏了,必须想办法补救。

一个搬到外地的族人打来电话说,他儿子最近出了车祸,是不是祖坟出了什么说道。

李国全想了一个晚上,又回到了李成广老家。

他又把村里的族人召集到一起,说:“经过政府来人的丈量和确认,赵高两家已经同意退回侵占的坟地。为了永久地解决这个问题,我建议在祖坟的四周打几个水泥墩儿,然后建一道铁护栏,算是一个固定的疆界。”

堂弟李国林看着他的脸,问:“建护栏的钱怎么出呢?”

李全国说:“按坟头出钱,谁的祖父母和父母在里面谁就摊钱。”

李国林又问:“太爷祖太爷和那些无后人的坟谁出钱呢?”

李国全想了想说:“咱们老李家族人公摊。”

李国林说:“那,家在外地的李姓人家也得算进来摊钱呀。”

堂兄李国山摆了摆手,说:“有些人家搬走几十年了,音讯都没用,怎么让他摊钱呢?”

李国林说:“那我不管!反正按坟头说话,我爷爷我奶奶和我的父母坟头是两个,我们四个兄弟摊钱。多一个坟,和我们没关系。”

李国全怎么劝说也没有用,老祖宗李成广的那份护栏钱,几个族人都不认可摊。

李国全有些生气了,说:“这才几个钱哪,你们这样斤斤计较?”

李国林马上就呛了他一句:“大哥,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退休金,一个月七八千元,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我们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一年挣几个小钱哪!”

有几个族人嘟嘟囔囔,低声地议论。有人说,这笔钱应该挣工资的拿;有人说,这笔钱应该当官的拿;有人说,这笔钱应该做买卖的人拿。这些人的核心观点是,他们沾了祖坟好风水的光,就应该为祖坟做点贡献。捐款,也应该由他们来捐。

按经济条件说,李国全自己拿出这笔钱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他心里绕不过这个坎儿。明明是大家共同的祖宗,现在怎么都不认了呢?

族人的议会不欢而散。晚上,他住在堂兄李国山的家里。

李国山说:“为了祖坟的护栏,这样争争吵吵的不好。外人知道,说咱们老李家的人钻到钱眼儿里,连祖宗都不认。咱给国亮的二儿子打个电话,他做大买卖,拿出这笔钱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电话挂通了。买卖人回话,说他最近做买卖赔了,几乎要破产,出不了这个钱。

又给国兴的大儿子打电话,他是个厅级干部。电话回来说,他不能出钱做这个没有必要的事情。那样做,影响不好。

又给一个大学教授打电话,说老李家坟茔地冒青气,出了他这样的大学者。现在修祖坟,让他做一点贡献。

教授回话说,祖宗不能忘,我是李家的根。但我现在外地讲课很忙,无法处理这个事情,你们在家乡的人多多代劳吧!

放下电话,李国全气得一宿没睡觉。第二天早晨,他对堂兄李国山说:“村里的族人,谁愿意出多少出多少,缺口我兜着。”

钱的问题似乎解决了。

工程队定好了,马上就要开工。但真正开始齐钱,谁也不肯交一元。那个李国林就歪着脖子说:“我们哥四个,三个人在外地,我一个人垫上钱以后朝谁要哇?”

一个叫李有田的侄辈说:“我一个老绝户棒子,连个接续都没用,死了骨灰不知道往哪撒呢,祖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国全的心脏病犯了。他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就给老伴打电话,让她往卡里打五万元钱。修建祖坟的护栏足够了。

没有想到,刚刚开工,麻烦就来了!进砂石进水泥,进红砖进铁管,护栏施工的备料工作紧张地进行。

忙了几天,用料基本备齐了。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李国全在坟地的西南角象征性地挖了几锹土,算是象征性的奠基仪式。

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李国林的二儿子李继田从城里开着面包车回来,在村前的一个路口想躲开一个迎面开来的大货车,因为打舵太急,一下把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车上拉着几块三角铁,正好砸在同车回家的姚老本的头上身上。姚老本的脑袋肿得像个水瓢,哎吆哎吆直叫。伤者送到了医院,拍片照像,CT扫描,脊椎骨有两节断裂。住院治疗,额头血迹未干的李继田交上了押金一万元。

这时候,村里人七嘴八舌说啥的有。有的说,护栏开工的日子不好;有的说,奠基挖土的地方不对;有的说,一定是冲犯了太岁,所以才把灾难降到了李家人的头上。不然,怎么能这样巧呢?

李国林气哼哼地去找李国全,让他马上停工。

李国全说:“料都备齐了,我和工程队的合同也签了,现在停工怎么办呢?”

李国林说:“不停工可以,姚老本的医药费你出!”

李国全说:“咱们都是李家的族人,说话办事得讲个公道。你家人路上翻车,和我什么关系呢?”

李国林说:“我家继田开了这些年车,车轱辘都没用歪过。怎么你那边一动土我家就翻车呢?”

简直是不可理喻。李国全怎么回答他呢!

更有甚者,李国林的老婆也找来了。她也不管大伯哥弟媳妇,来了开口就骂,说你要是不拿出那一万元钱,我就横躺在坟地里,看谁敢在我的身上碰一碰?

李国全也火了,骂道:“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还配做李家的后人么!”

李国林脖子一歪,说:“那你去坟里和我爹我妈商量,他们同意我改姓,我姓牛姓马姓骡子都行。”

事情僵持下来,建护栏的工地停工两天。

李国全不想做下去了。他和施工队商量,怎样处理这些进料的问题。

这时,远在上海的儿子打来电话。儿子说:“爸,应该做的事情,咱们无论如何也应该做到底。李家的祖坟,后人有责任和义务来维护。”

李国全对儿子说:“让我掏那一万元钱,实在是憋气。”

儿子说:“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笔钱我付。”

建护栏的工程又开始了。没想到,两个水泥墩儿刚打完,李家的族人李国范又出来阻拦。

李国范说:“昨天,有一个风水先生路过这里,说这个坟地不应该建设护栏。建设了护栏就像一道带窟窿眼儿的高墙,把老祖宗都锁在了监狱里。晚世下辈,都是犯人的后代。”

李国全真是无语了。

这时,曾经占地的赵家和高家纷纷上街演讲,说老李家的好日子到头了,这个铁围墙一围,老李家的子孙后代是七煞临门。

村里一时沸沸扬扬,议论老李家这道犯忌的护栏。

钱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是问题了。李国全决定第二次停工。

堂兄李国山是个有谋略的人。他对李国全说:“他们这些人迷信,咱们就得用迷信的方式来解决。明天,我去找个最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给咱们弄一弄,堵住他们的嘴。”

这一带最有名的风水先生朱凤阁找来了。他背着手,叨叨咕咕地在坟地转了七八圈,神秘地说:“这个坟地三面朝阳一面朝水,是块难得的宝风水地。如果建设了护栏,就把好风水锁得更牢,后代是福上加福。不过,你们的破土的时间有点儿不对,从天干地支上讲,犯了一点黑煞。但这是小问题,我做法给你们破一破,就百事皆顺了。”

人生真是有许多无奈。李国全的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表面上还是笑呵呵地答应了。

摆上几炷香,点着一堆纸。杀了一只大公鸡。朱凤阁把鸡血含在嘴里,在坟地喷了一圈又一圈。他叨叨咕咕,谁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李国山领着几个晚辈直溜溜地跪在那里。

喷完鸡血,朱凤阁又拿出一张写着朱砂红字的黄纸符,贴在老祖宗李成广的墓碑上。

做法完毕,朱凤阁拉起了李国山,说:“灾难已去,吉祥降临,你们可以继续开工了。”

这天晚上,李国全一宿没有合眼。

第三次开工,工程还算顺利,五天的功夫,祖坟墓地的护栏就建起来了。铁管上那黑色的油漆,闪着亮晶晶的光。

然而,李国全却没有一丝的快慰和成就感,他的心里像是多少只蟑螂在爬。

很多族人,公开或是半公开地议论这个祖坟的护栏。

有人说,他仗着退休金有几个子儿,来这里装大屁股。把钱扔在那些冰冷的钢筋铁管上,有什么用?要是用这些钱,供几个家庭困难的孩子念大学多好!

有人这样一引头,族人就数落起李国全的许多罪状来。

有人说,那年他孩子结婚,过彩礼钱不够,到李国全家去借,他们两口子商量了半天才拿出五千元,像打发要饭的一样。

有人说,那年他家盖房子,钱不凑手,想到银行贷一笔款,让李国全做个担保,他说什么也不干。

有人说,那年他妈住院,李国全去了,什么水果也没买,扔下二百元钱就走了。

说来说去,李国全似乎欠着村中李姓每一家的人情债。

李国林更是喷着吐沫星子说:“老祖宗都死了八十年了,谁认识他是谁?就算知道有这个祖宗,祖宗这些年又给了我们什么呢?该种地的还是在地垄沟里掉汗珠,该端铁饭碗的还是城里吃皇粮。都说是大树一个根,长出的树枝咋七岔八岔有粗有细呢!如果老祖宗有灵,让我也搬到城里住个高层啊!”

有人背后猜测,李国全这次回家孝敬祖宗,一定是他家出了什么大麻烦,来祈求老祖宗保佑,不然,谁没利能起三分早呢?

还有人说,看李国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确诊了癌症,先来给自己圈个地方?

李国全把听到的这些窝心话说给了堂兄李国山。说着说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落泪了。

堂兄说:“人嘴两扇皮,他们愿意说啥就说啥吧。不管咋样,咱们都姓一个李,都是祖宗一个根,闹出来分裂让外人笑话。”

老哥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在城里的大酒店摆几桌,把村里的族人都请来。在家族团聚的宴会上,李国山把该讲的话都讲明白。一是替李国全说说公道话,二是把族人的心往一起拢一拢。

城里最好的“老本家”酒店,高档的宴席定了五桌。

结果是,家族聚会宴的热菜全变成了凉菜,稀稀落落的来了十来个人,那四张桌子全空着。

因为事先有人散出风来说,这是鸿门宴,吃完了饭,就算账分摊建设祖坟护栏的费用。还有人说,这顿饭也是AA制。

李国全的心都要碎了。他赌气把装着鸡鸭鱼肉的餐具也买下来,把那些没动筷子的好饭菜打车拉回了祖坟,摆在老祖宗的面前。

一边摆菜,李国全一边叨叨咕咕地说:“你们在世,也没有吃过这样一顿好饭好菜,现在吃吧吃吧,算是后人孝敬你们了!”

老祖宗没吃到,来了一群野狗。

回到家里,李国全就病了,躺在社区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

村里来人报信,说祖坟护栏的三面夜里让人给砸坏了。护栏砸得七零八落,那人出手挺狠。

李国全给堂兄李国山打电话,堂兄去了外地女儿家。

李国全又给本村的几个族人打电话。声声振铃,就是无人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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