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传百年的鲁迅讲稿找到了!

2021年5月27日,《北京青年报》刊发拙稿《鲁迅讲演【伟人的化石】发现始末》,谨以此文纪念鲁迅(1881—2021)一百四十周年诞辰。

话说1928年10月28日,鲁迅于当天下午赴立达学园演讲,但这一演讲记录没有公开发表,无从确知其完整内容。迭经胡行之、王任叔、林辰等忆述与钩沉,亦仅知讲演主题为【伟人的化石】,讲演原文一直处于【失传】状态。

去年笔者偶然发现一份讲演听众的记录稿,深感意义重大,曾投送某学刊,专家们审稿近一年时间,竟杳无音讯……我琢磨着,大先生的【失传】讲稿不能一直这么秘而不宣,悬而未决吧,应当让广大人民群众尽快周知(毕竟,这都【失传】近百年了);于是乎,又试着北青报投呈,孰料一拍即合,一番删略改订之后(版面篇幅所限,讲稿内容未能全录)即行刊发,这失传近百年的鲁迅讲稿,终于可以广而告之了。

应希望研读拙稿及鲁迅讲稿【全文】读者诸君之请求,今公布拙稿原文如下:

鲁迅“伟人的化石”

演讲稿之发现

肖伊绯

※谨以此文纪念鲁迅一百四十周年诞辰※

  ◎“盖棺论定”声中,迟迟未见的演讲稿

1927年10月3日,鲁迅从广州回到上海。据《鲁迅日记》,可知本月末,鲁迅有两次演讲活动。

一次为10月25日,应上海劳动大学之请,前往该校作《关于智识阶级》的演讲。正在该校编译馆工作的黄源,被指定为鲁迅演讲的记录人。此次演讲稿由黄源记录,复经鲁迅本人校改,载于《劳大论丛》,后收入《集外集拾遗》。随后的一次为10月28日,鲁迅于当天下午赴立达学园演讲,但这一演讲记录没有公开发表,无从确知其完整内容。

不过,鲁迅逝世后不久,也即是其在立达学园演讲近十年之后,此次演讲的主题及大致内容,终于发表了出来。1936年11月1日,上海《多样文艺》第一卷第六期,本期杂志为悼念鲁迅,特意辑印了“为鲁迅先生致哀”专号,刊发了大量追悼及忆述鲁迅的纪念文章。其中,胡行之所撰《关于鲁迅先生》一文,就以当年的听讲者身份,约略透露了此次演讲的一些历史信息。文中开篇即语:

说到鲁迅先生,我是看到过一面的。大约是民国十七年吧,一个秋天的下午,在上海,由含戈通知,说是鲁迅在立达学园演讲,我就和王任叔同由交通路出发……走进了立达学园,已挤满着一堂,有千百道的目光,直射讲坛上,好像想擒住一个久享盛名的健将一样。”

接着,胡氏笔下又将鲁迅“不爱修饰”,以及“随便的衣著”的现场仪态,十分生动的记述了下来。文中这样写道:

一霎时,掌声雷动,讲坛上便挺立着一个老头儿。他的模样呢,黄黄的脸,唇上堆着一撮黑须,发是乱蓬蓬的,穿着一件颇肮脏的老布长衫,面色黄黑,赛似一个鸦片鬼,又似一个土老儿,如果没有读过他的文章,怎会知道这是一个文坛健将呢?

最为关键的是,胡氏随后还记述了演讲主题及其内容大概,这就为后世读者及研究者初步了解此次讲演提供了重要线索。文中称:

这次演讲,尚记得题目是'伟人的化石’,大意是说伟人在生前处处高享是受人嫉视,合不上道儿,及其既死,则又无点不受人欢迎,含意深刻而沉痛!

遗憾的是,关于此次演讲的具体内容,除了仅此一句的概述之外,胡氏并没有再凭个人记忆转述出一句鲁迅的“原话”来。应当说,这样的记述,也就相当于“存目待考”性质的记载,只能是留予后世一条可资追索的线索罢了。

胡氏此文首发于《多样文艺》杂志之后,即刻就被辑入《鲁迅先生的盖棺论定》一书之中,此书于1936年11月初版,1939年8月再版,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后世读者研究者也大多依据此书,对鲁迅在立达学院所做“伟人的化石”演讲,有了初步了解,但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始终未能寻获此次演讲“原文”或“全文”。

诚如书名所谓“盖棺定论”,随着鲁迅的逝世,其言其行其事迹,正越来越多的被搜集与发掘,世人亟待更为充分的回顾与认知这位文坛巨擘。事实上,在当年一片“盖棺定论”声中,包括“伟人的化石”演讲稿在内的,诸多亟待寻获与披露的鲁迅演讲内容,也是一直萦绕在众多鲁迅追随者与研究者心中的谜题与课题。

  ◎研究专家两度宣称,“伟人的化石”演讲稿“失传”

时至1944年8月3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青光”版面头条,刊发了一篇题为《鲁迅的演讲》的论文,作者署名为“林辰”。此文篇幅颇巨,将鲁迅历年来所做演讲,做了一番“总账”式的统计,逐一为历次演讲“系年”并做“提要”,实为鲁迅研究领域中的一大贡献。

值得注意的是,此文明确声称,“1927年X月,在上海江湾立达学园演讲,题目:伟人的化石。讲稿失传”。也即是说,在胡行之撰文近八年之后,此次讲演“原文”或“全文”,仍然下落不明。不过,此文征引了王任叔《一二感想》一文中的记述,对此次讲演内容的概括略有补充。文中称:

一九二七年秋天……江湾立达学园请鲁迅先生演讲……鲁迅先生讲的题目是'伟人的化石’。大意是说,一个伟人在生前总多挫折,处处受人反对;但一到死后,就无不圆通广大,受人欢迎。佛说一声:'唵’,弟子皆有所悟,而所悟无不异。

此文发表近三年之后,1947年10月25日,重庆《大公晚报》刊发《鲁迅演讲系年》一文,作者署名“岱霞”。此文实为《鲁迅的演讲》一文之“修订版”,在关涉“伟人的化石”演讲一节,没有任何修订与增补的内容,仍称“讲稿失传”。

这一前一后两篇以鲁迅演讲为“总账”式统计研究的论文,分别署名为“林辰”与“岱霞”的作者,实为同一人,正是著名鲁迅研究专家林辰(1912—2003)。林辰,原名王诗农,贵州人。20世纪40年代起,开始从事鲁迅生平史实考证,长期从事鲁迅著作的校勘、注释、出版工作,先后参加了1956年10卷本和1981年16卷本《鲁迅全集》的整理、注释和编修工作,其研究成果曾辑为《鲁迅事迹考》《鲁迅述林》等专集。其中,《鲁迅演讲系年》一文,辑入《鲁迅事迹考》,由开明书店于1948年7月初版。

林辰在文中所征引的王任叔《一二感想》,原载于1936年10月23日《申报·文艺专刊》,比胡行之《关于鲁迅先生》一文发表时间略早数日,自然也是见证鲁迅此次演讲的重要文献之一。

不过,回首1927年鲁迅赴立达学园做主题为“伟人的化石”演讲之事迹,迭经胡行之、王任叔、林辰等人的忆述与钩沉,历经二十年时光,此次讲演的“原文”与“全文”,还是始终处于“失传”状况,终未能寻获与公布。

1949年之后,鲁迅研究工作如火如荼,进展迅猛。继林辰撰成《鲁迅演讲系年》之后,鲁迅各类“集外文”与“佚文”的搜集、整理与发布,均呈日新月异之势,《鲁迅全集》一再增订,新发现的鲁迅演讲稿(包括经其本人审订者、未经其本人审订者、已发表于报刊者、未发表于报刊之底稿等多种形式),也日益引起相关研究者的高度重视。

时至2001年,《鲁迅佚文全集》由群言出版社初版。遗憾的是,这一部足以代表鲁迅研究领域在“辑佚”方面半个多世纪的努力与成就的著作中,虽然已搜集到十余篇难得一见的鲁迅在南北各地所做的诸次演讲记录稿,可却唯独没有这“伟人的化石”之踪迹。

复又过了十年,时至2011年,由鲁迅之子周海婴参与主编的《鲁迅大全集》由长安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该书第10卷专列“讲演录”一部,并附注称“此处所收讲演录,系他人所记,未经作者审阅和校订,所以过去各种版本的全集均未收入”。令人深感遗憾的是,在这样一部规模空前,共计达33 卷巨帙的“大全集”中,仍然没有收录“伟人的化石”。

◎“伟人的化石”演讲稿终寻获

幸运的是,笔者经年搜求,偶然在一份1927年11月3日的上海《时事新报》之上,发现了“伟人的化石”演讲稿。此稿未经鲁迅本人审订,为当时一位名为“陈紫因”的听讲者所记录,刊发在了《时事新报》的“学灯”版面之上。

为披露与分享文献计,亦为便于后文考述,笔者不揣谫陋,酌加整理,转录此报载演讲稿原文如下:

“没有东西……”

  记鲁迅先生在“立达”之演讲

陈紫因

我是不会讲演的,而且也不喜欢讲演。因为讲演容易使人讨厌。我做了文章,欢喜看的人,不妨去看,不欢喜看的,尽可不必去看。而我讲演,是由空气的振动,你是非听不可;即使用手扪住了两耳,也是无用的!然而因我前次在“劳动大学”讲演过,X先生说,我必须也到“立达”里来讲演:这是所谓援例……而我是非常不喜欢援例的……。

我今天讲的是没有东西……。

——革新的文人是一种豫言者;但是因为他们的言论知觉,与同时代的人相差太远,往往遭他人的侮辱……非到他死后,人家才觉得他说的不差,而后崇拜起来。

从此,我们可以发现两个现象……一,革新的文人,只为外人所欢迎,二,要到他死后,方始为人们所尊重。德国的Llerber,英国的Byron 都不是这样的么?说到现在的Beruand Shaw 记不清是他六十还是七十岁的那年,英政府不许他借议员的房子公开做寿,但,同时,德国却有贺电给他。他非常高兴,便说,德国人能了解他,而英国人却是野蛮。德人后来有一封信给他,说,我们欢迎你,只不过因为是外国人。本国的文人总容易被人家发见缺点,所以倒是外国的好。但在中国,与德国情形又不相同。中国人是热心提倡国货的,他们不喜欢外国货。

在中国,无论你是文人,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你非到死后不能成为伟人,和得人们的崇拜。这因为人一死,就不会讲话,在活的时候,他要发言,于别人听觉上去颇不方便,所以非弄死他不可。待他死后,便把他的意思,修正又修正,到与自己很便当了为止。于是乎崇拜起来。即使说差了话,那是死人的话,他是不负任何责任的。

在佛教中,有所谓小乘者,就是不吃荤不杀生的一种主义。譬如一只虫子来咬你了,你怎么办呢?杀死他?在小乘上说,这是对他不起的。最好是把它放在地上,然而像这几天的冷天,冻煞了,更对它不起了。必须用棉把它裹了,放在地上,然而还是对它不起,在棉花包里亦是不能久活的……有人以为这样太难了,于是有所谓大乘者出来攻击他。大乘的主张是,倘若吃荤,就譬如没有吃荤,我就不在吃荤了;去嫖就譬如没有嫖,便不曾嫖了;我在这里演说,我譬如我没有在演说。唐生智也是相信佛教的,然而他要打杖,因为在他,打杖与不打杖是相似的。……后来这两派争执起来,互相攻击他方为异端。可惜释迦牟尼已经死了,不然倒可以问一问他。然而设释迦犹健在,要是他批评起来,说大乘对的,大乘对小乘必大喊“打倒”,如说小乘对的,大乘就被喊好“开倒车”了。然而释迦是死了,真是所谓“死无对证”。所以两方面都不妨拉他来做头领。

我对于这种伟人,名之曰“伟人的化石”,没有了生命之后,于是有人崇拜他,拥(护)他,如此的多起来。孔子在生前是何等的碰钉子,做了几任官也做不好,但死后他封了王了,而且还不够——一直封到至圣先师——非但和尚是自称孔教徒,而且道士也相信孔教;非但和尚道士是如此,外国人也知道尊崇起来……孔子曾说到夷狄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这是明明在说外国人坏话的,但他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分明孔子也赞成出洋了,也有志去留学了,可惜现在孔子已经死了,不能够问一问他,倒底他是什么意思。然而如活着,他必须开口,一开口,他必受任何一方面——说孔子看不起夷狄的,或说孔子是欢喜留学的——的攻击,幸而他现在已经死了!不明白,圆滑,不可捉摸,就是伟人之伟大的所在。

要自己的意见得生存,只要把伟人背在自己的身上就行。唐朝是极信佛的,有一个流氓,他在臂上刺了佛像,每逢捉去,总奈何他不得,因为唐朝那时,犯了罪便打手臂,而不打屁股的;但有一次,官发了狠,竟把他的手臂打烂了,你们以为他便吃亏了?他并不吃亏,他去募化修理钱——修理他手臂上的佛像!

起始信仰的人少,倒还可以发见一些真理,相信的人多了,就有了许多变化——而且是渐向于坏的,容易做的方面的。修正到于自己造宜了,并不费力去奉行的时候,真理便早失掉了。非战主义者也会不时的战争,据说,是为自由人道主义,与消灭将来的战争而战的。当小约翰(这是先生将出版的童话中的主人翁)被打之后,他跑到蚁群中去,看见它们在战争,他很奇怪,问一个旁的蚂蚁道,蚂蚁也打杖么?回答说不!我们是平和蚁。于是这位平和蚁给他讲蚂蚁的历史,它说,在先蚂蚁们只是战争,当时,有一只聪明蚂蚁提倡和平,于是它被旁的蚂蚁咬碎。又有,又被咬碎……但以后赞成聪明蚂蚁的愈弄愈多了,简直咬不胜咬,只好反转来咬战争蚂蚁。它们是赞成和平的,应为和平而战:但是战争蚂蚁也会冒充和平蚂蚁;于是它们把昔日一咬啐就抛在路上的那只聪明蚂蚁的头供起来,而战争蚂蚁那面,却是没有并没有头可供的。

伟人化了石,方始能显出他的伟大。然而一化不便成(了)偶像,是与进步极有妨碍的。所以有打破偶像运动。

譬如从赞成孔子上说,喜欢喝茶的,他必在书中找出来,说孔子也喜欢喝茶的。爱看女人的,也可以说,孔子亦爱看女人的;因为书中有句“子见南子”的话。虽然下文便是“子路不悦”,但子路不高兴,也没什么要紧,子路是贤人,孔子毕竟是圣人。

  中山先生据说是非常了不得的,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了许多的话。于是东也有表语,西也有表语,借了他的像说出了许多的话。那一种话是他的话,我们不知道。中山先生活的时候很危险,陈炯明曾用炮把他打出广东;现在他死了,什么人都是他的信徒。现在张作霖也相信三民主义了,虽然他还有什么四爱主义在。

有时旧偶像可以打倒新偶像。在民国革命时,往往以明朝之推翻元朝来比仿。Renascence——文艺复兴——也就是拿旧偶像来打破比较上更坏的新的偶像!然而有时却不行。如孙传芳想以投壶(我不知他怎样投的)来打破革命,那就不兴,所以革命军革到江苏的时候,他只好逃。

新偶像也同样的可以打破旧偶像。但成功后也就成“化石”——由更新一些的“化石”去打破。——有两个我所不大认识——“憧憬”——大约是“神往”之意。——打倒了一个文人,然后才记起他。但那时他已成了偶像。于是可以利用。如不便当时,可以修改。及至他软化后,又可以打破。

中国人是不大喜欢动的,所以偶像少。但修改却增多了起来,真相更不易明瞭,因为中国人是喜欢一点缺点也没有的圣人的。喝酒的,却说他并不会喝;犯罪的,偏瞒着说,没有那么一回事的……如诸葛孔明,那种“鞠躬尽瘁而后已”的精神是有的,但现在却说他是个穿八卦衣的什么都会的古人。关云长,确是一员猛将,他也喜欢女人。一次他爱上一个秦宜禄的女人了,这是他正在曹操那边,于是向曹操去要,但曹操以为,像关羽那样大爱女色的人,竟也爱上了的女人,必有了不得的地方,于是他自己要了。这在《三国演义》中是没有的,因为不喜欢他有什么缺点。

教员吃饭拿薪水,是极正当的事,但偏有人说教员是不吃饭不合薪水,如其我要证明我的话,我可以在书中添上一句:“教员者必吃饭拿薪水者也”——圣人难学,而且极少,只得修改而又修改——。圣人诚然是难成就,第一个条件,就是非死不可!

我想了几日几夜,被我想出了两个成伟人的方法。(一)容易变化,去跟人多方面去主张。依着时势走,总不会错的。(二)模糊一些,同样的东西,可以这样说,又可以那样的解释。听说,北京的官僚,谈天只谈天气的。初到北京,我便遇着一位老前辈,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说:邹容是他的学生。当时他以为我大约是革命党的一类,对于这革命的老前辈,似乎不会不知道。以老前辈而做他的学生,则其资格之老亦可得而知矣。于是让我们听他谈话。

他第一句说:“今天天气……哈哈……”果然妙到不可测。假使他说“天气好”,不妥恐怕有人不赞成,偏以为今天天气坏。说坏,则主张天气好的人更将反对。说“今天天气……哈哈……”,那是放诸四海而皆准,说好的人也不会反对它,说坏的人也不会反对它,说不好不坏的人也没有不赞成的地方。此之所谓广大,此之所谓圆滑。

佛教的祖宗释迦牟尼的说话,其广大更不测量,他只说一个“唵……”(Om)没有下文。于是这个字没有人不懂。众生所解不同,然而对于他这一句“唵……”皆无异议。说话说到“唵……”其广大便无边了。

总而言之,做伟人的条件,是(一)谈话能变化,(二)说出来“广大”,无所不包,一直能说到“唵……”

上述三千余字的演讲记录稿,终于将鲁迅此次演讲的“原文”与“全文”基本记录了下来。这一“存目待考”的鲁迅演讲,这一距今近百年的中国现代思想史、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终于浮现“真容”,可为后世读者所周知了。

◎“伟人的化石”亦无异于鲁迅思想的“化石”

鲁迅演讲开篇有一段“客套话”,声称“我是不会讲演的,而且也不喜欢讲演”云云。这样的说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天之前,其在劳动大学所做“关于智识阶级”的演讲中,也曾提到,“我不会讲演,也想不出什么可讲的,讲演近于做八股,是极难的,要有讲演的天才才好,在我是不会的。终于想不出什么,只能随便一谈”云云。

一般而言,这看似随意平易的“开场白”,终归是要将话语递延至演讲主题上去的。在劳动大学“只能随便一谈”的说辞之后,鲁迅紧接着就说“刚才谈起中国情形,说到'智识阶级’四字,我想对于知识阶级发表一点个人的意见”;于是乎,在场听众很快就知晓其演讲主题乃是“关于智识阶级”了。可在立达学园演讲“开场白”之后,鲁迅却称“我今天讲的是没有东西……”,这就颇令听众费解了。于是乎,在场听众之一陈紫因就径直将“没有东西……”,做了此次演讲的主题,给记录了下来。

鲁迅随后讲到了“革新的文人”在中国的生前遭遇与死后待遇,以及引出“在中国,无论你是文人,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你非到死后不能成为伟人,和得人们的崇拜”这一论断,这样的演讲历程,对于一般听众而言,恐怕确乎难以引申到“伟人的化石”这一主题上来。在场听众之一陈紫因,恐怕记录至此时,仍然是觉得鲁迅确实是那么“随便一谈”,“没有东西……”。

不过,当时的另一位在场听众胡行之,因为后来可能又曾听过鲁迅约两个月之后(1927年12月21日)在上海暨南大学所做“文学与政治的歧途”演讲,对此次立达学园的演讲,就有了更进了一步认识与感触。对于此次演讲中提及的诸如文人,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生前死后迥异的际遇,胡氏在《关于鲁迅先生》一文中,有过这样的思索:

这确是世界通同的现象,他曾在别处又演讲过'文学与政治的歧途’,以为文学是预言者,每在事前作传声的号筒,而政治者则是最讨厌这个,故政治每与文学的途径相左;及等到这样的文学家死了,则就无所顾忌,于是又把他称扬起来,可说与上题是含着同一的意义的。”

胡氏通过对两次演讲主题及内容的回忆,两相联系比较,发现“文学与政治的歧途”与“伟人的化石”两次演讲,是有着某种演讲主题上的传承性的,“是含着同一的意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二者一脉相承,“伟人的化石”可谓“先声夺人”者。

接下来的演讲中,鲁迅又以佛教宗派思想之争为例,引出大乘与小乘佛教徒虽皆以释迦牟尼为尊,却对其生前的种种教义加以各自利用,提出符合自身利益的变通说法。对这一现象,鲁迅总结称:

我对于这种伟人,名之曰'伟人的化石’,没有了生命之后,于是有人崇拜他,拥(护)他,如此的多起来。”

至此,此次演讲主题,方才烘托而出,即“伟人的化石”。演讲至此,较为熟悉鲁迅作品的听众或读者,应当都会联想到待到《无花的蔷薇》一文。此文收入《华盖集续编》,文中有言:

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 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 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无花的蔷薇》一文写于1926年2月,早于此“伟人的化石”演讲一年有余。这不禁令人心生揣测,这一演讲的主体内容,从很大程度上讲,乃是将鲁迅一年多之前写下的上述这一段文字的“扩编”而来的产物。或者说,这也恰恰体现了鲁迅看似跳跃、实则承续着的思想路径,一年之前曾经付诸笔墨的思想点滴,此刻又藉演讲的方式,即兴言说了出来。

不过,在此次演讲中,鲁迅对其一年之前即已萌生的“伟人的化石”之思想点滴,还有更进一步的拓延与阐发。继演讲点明主题之后,鲁迅随之又拈提出孔子生平,唐朝佛教徒,以及蚂蚁中的“战争派”与“平和派”等事例(荷兰作家望·蔼覃所著《小约翰》,鲁迅译,1928年初版,书中即有蚂蚁战争故事),再次总结道:

伟人化了石,方始能显出他的伟大。然而一化不便成(了)偶像,是与进步极有妨碍的。所以有打破偶像运动。”

从树立偶像到打破偶像,鲁迅话锋一转,又将世人对孔子与孙中山的崇拜,生动简明的剖析了一番。言下之意仍是,前已述及的经验之谈,即“待他死后,便把他的意思,修正又修正,到与自己很便当了为止。于是乎崇拜起来”。

在关于打破偶像的方法论层面,鲁迅指出“有时旧偶像可以打倒新偶像”,“新偶像也同样的可以打破旧偶像”。然而,无论偶像新旧,一旦被世人所利用,一旦“成功后也就成'化石’”,继续“由更新一些的'化石’去打破”。也即是说,任何偶像,任何“伟人的化石”都只能是暂时的偶像,世人迟早为了便于利用而去去修改、软化乃至最终打破它。

至于后边一再列举的世人如何将诸葛亮、关羽等历史人物加以改造与利用等事例,无非是要再次强调:“圣人诚然是难成就,第一个条件,就是非死不可!”那么,如果在未死之时,想学做“圣人”,想成为“伟人”,又有何妙法呢?鲁迅为此,又再一次以反讽的方式,揭批了“伪善”流行的社会风气,揭露了所谓“圣人”与“伟人”的言行实质。鲁迅这样说道:

我想了几日几夜,被我想出了两个成伟人的方法。(一)容易变化,去跟人多方面去主张。依着时势走,总不会错的。(二)模糊一些,同样的东西,可以这样说,又可以那样的解释。……此之所谓广大,此之所谓圆滑。”

演讲至此,鲁迅基本也言尽于此。归结起来,“伟人的化石”这一演讲主题,主要从两个方面着眼加以阐示。一方面,社会各领域的先行者,“无论你是文人,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你非到死后不能成为伟人,和得人们的崇拜”,这是以其人其言行其思想皆成为“化石”为前提的。“化石”被世人利用,无论成为新旧偶像,都只有一个不断被修改、软化乃至最终打破的历程。另一方面,要想活着的时候学做“圣人”与“伟人”,就得学会“广大”与“圆滑”,换句话说,即是“伪善”。

对于此次演讲,没有记录下“原文”与“全文”的胡行之,恐怕比这位无意间留下较为完整的演讲记录稿的陈紫因,体会与感悟都要更为深刻一些。胡氏在《关于鲁迅先生》一文中,曾有过这样的总结之语:

这样的说明,就无异是'夫子自道’吧?啊!一个伟大的文学者的身世,真是悲哀呀!但不,伟大的人,是断不顾及自身的,若果以自身的打算为打算,就是不认识其伟大之所在,人是社会的产物,社会没有出路,何有于个人?所以真的伟大,不论艺术家,不论劳动者,是都为社会打算的。鲁迅的伟大,也就在这里。他之抑郁,他之沉闷,岂是为他个人!所以政治与文学之岐途,也就是在感叹社会之不协调;伟人之成为化石,岂是在感叹他的一身吗?

  以胡氏眼光视之,此次“伟人的化石”演讲之内容,也无异于鲁迅思想的“化石”。今既有幸寻获此次演讲之近于“原文”与“全文”的记录稿,亦无异于中国近现代思想史、文学史的“矿层”中,再度发掘出了鲁迅思想“矿脉”里的一块湮没已久的“化石”,如笔者辈后世读者也理应对之珍视有加,继之以更为充分的研讨与更为深入的探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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