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路传奇:仙乐风飘处处闻(作者:读史老张)

福州路传奇:
仙乐风飘处处闻
读史老张
福州路,又称“四马路”,是上海著名的“文化街”。前几年,因工作单位离福州路咫尺之遥,我经常会去那里走走。不记得有多少次,我从山东中路上的申报馆出发,到百腾大厦(现浦汇大厦,原时报馆旧址)右拐,然后沿着福州路悠然西行……这条路线,集聚了19世纪70年代发展起来的商铺、饭馆、药房、笔庄、书店和戏院,虽然随着时代变迁,不少建筑门面早已灰飞烟灭,但走到这里,仍能闻到浓浓的文化气息。
有一天,我猛然发现,这条路线竟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时走的路线!1913年秋,初出茅庐的梅兰芳第一次由京抵沪,就住在望平街平安里(今山东中路申报馆南侧);他唱戏的地方,就在福州路上的丹桂第一台!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了好几天——好的历史记录,就应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我想,要在上海选出一条永不拓宽的马路,既留下历史名人足迹、又流淌着他们的歌韵乐曲,余音绕梁,空谷回声……也许只有福州路才堪当此任!
梅兰芳在这里唱红
福州路上,最先萦绕的雅韵是胡琴京腔。
在福州路湖北路口转角(今上海书城西侧、黄浦区青少年活动中心以东),有一幢普普通通的弧形街面房,很少有人知道,一个世纪前,这个地方曾矗立过一家著名的京戏戏院——丹桂第一台。


1883年,宁波巨商刘维忠在这里开设的“新丹桂茶园”,以邀请京班名角唱戏而名噪一时。1910年1月,在丹桂园基础上,新建了丹桂第一台,这是当年公共租界里屈指可数的新式剧院。
过去,戏园造型一般是方形的木结构舞台,台前有两根立柱,舞台三面朝向观众,观众席则是八仙桌,看客们围桌而坐。而由英国设计师设计的丹桂第一台则截然不同:两层钢混结构、观众厅分官厅和包厢、舞台设转台、两侧有台帘、一面朝向观众,完全颠覆了早年戏园泡茶、甩手巾、嗑瓜子的听戏模式,一开幕,就让上海观众耳目一新!
1913年11月,丹桂第一台迎来了梨园盛事。应第一台老板许少卿邀请,北京名角王凤卿偕梅兰芳来沪登台,演出《朱砂痣》《虹霓关》《四郎探母》等拿手好戏。王凤卿是头牌须生,与“伶界大王”谭鑫培齐名;而青衣梅兰芳则不到20岁,只是北京的二牌演员(在老北京,青衣只能做须生的配角),演出包银不到王凤卿的六成。此前,梅兰芳从未出过远门,还略显青涩。哪里想到,梅兰芳却在丹桂第一台一唱而红!
在第一台的灯光下,梅兰芳的身段、扮相和委婉动人的唱腔,赢得一片喝彩。一周后,王凤卿有意提携梅兰芳,让他改唱“大轴”(全场最后一出压台戏)。11月16日晚,梅兰芳压台,演出《全本穆柯寨》,引起全场轰动。
梅兰芳晚年回忆道,在前清的北京戏园,不准带灯演戏,戏迷与其说是看戏,不如说是听戏,有的戏迷听了多次谭鑫培,也不清楚谭鑫培长啥模样。但在丹桂第一台,这种格局全变了:“……场上打着小锣,检场的替我掀开了我在上海第一次出场的台帘。只觉得眼睛一亮……原来当时的戏馆老板,也跟现在一样,想尽办法,引起观众注意这新到的角色。在台前装了一排电灯,等我出场,就全部亮了。”
传记史学家唐德刚由此评论道,不少上海女观众“是不懂二黄西皮的”,“她们到这洋化的戏院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胜。”可是,当梅兰芳一出场,“在那灿烂的灯光下,她一个食指指向鬓边向台口一站,那全院小姐太太们的脸顿时都显得黄了起来。就凭这一点,兰芳在上海立刻就红起来了,别的就不必提了。”
在上海的50多天,梅兰芳好评如潮。从此,青衣与须生平起平坐,福州路一带争说“二黄西皮”。据京剧评家陈定山回忆,有一天,他到浴德池洗澡,澡堂里空空荡荡,他问:“今天怎么啦?”跑堂笑道:“人家听梅兰芳去都来不及,还有人来洗澡吗?”
京剧理论家齐如山说过:“到上海唱红了,才算真红。”继梅兰芳后,不少京剧名家都对丹桂第一台情有独钟。
1915年,晚年的谭鑫培在南市新舞台(今露香园路大境路口)演出场场爆满后,曾有意在丹桂第一台续演几周,后因未谈妥包银才愤然离去,永别上海。
同年,“麒麟童”周信芳入丹桂第一台,演出了讽刺袁世凯称帝的《王莽篡位》。此后他任丹桂第一台后台经理,持续领衔演出达8年之久,他的代表作《萧何月下追韩信》《投军别窑》《清风亭》等,都在丹桂第一台公演或首演。
1916年,京剧老生余叔岩在此演出一个月。
1922年,“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正式受聘于丹桂第一台。
1923年,京剧票友俞振飞应程砚秋之邀,与之合演《游园惊梦》,在丹桂第一台正式“下海”。
1930年6月,丹桂第一台房屋因年久失修,被迫拆除,后来在旧址上盖起了店面房。
几年前,我路过湖北路口,当年丹桂第一台的繁华盛景早已不再,惟见一块写着“青莲阁”三字的褐色木牌(当年青莲阁茶楼位于今外文书店旧址),才让人产生些许的历史联想……
急弦慢板的幕后
今天,要到福州路上寻找梅影麒踪,聆听梨园之声,恐怕只能到天蟾舞台了。站在福州路云南中路口,“天蟾逸夫舞台”六个金字格外醒目。与丹桂第一台相比,天蟾舞台要年轻一些,但它的名字一改再改,却彰显了它的饱经沧桑。


“天蟾”之名,原是与“丹桂”争锋的产物,寓意“蟾宫折桂”。天蟾舞台最初开在九江路(称为“老天蟾舞台”,又名“新新舞台”,位于今永安百货旧址)。福州路701号上的天蟾舞台,1926年2月7日开幕,初名“大新舞台”,后又更名为“上海舞台”和“天声舞台”。1930年,老天蟾舞台因永安大厦改造,偕“天蟾”招牌整体迁到这里,从此,天蟾舞台正式落户福州路。
“文革”期间,天蟾舞台忽然被改名为“劳动剧场”。与之对应的是,福州路北侧的和平电影院(原皇后大戏院)被改名为“战斗电影院”,“劳动”与“战斗”,异曲同工,惺惺相惜。1986年,恢复“天蟾舞台”之名。1994年,因香港邵逸夫先生捐资改造,被命名为“天蟾逸夫舞台”。
天蟾舞台外形为半圆形的钢混结构,观众厅有三层,呈扇形,设座3920只,为当年全国最大的京戏演出场所,京剧界名流几乎都到这里唱过戏。1926年2月的开幕演出,邀请著名旦角荀慧生领衔主演,“每一登场座无隙地”。同年11月,梅兰芳、王凤卿、李万春南下在此献艺。
1928年,周信芳转入天蟾舞台,盖叫天、马连良、高庆奎也先后在此演出。1930年以后,周信芳在这里长期登台。1946年10月,天蟾舞台举行“全沪名伶盛大京剧会串”,梅兰芳、谭富英、杨宝森、周信芳、李少春、言慧珠、叶盛兰等演出了《龙凤呈祥》《双骄奇缘》等,盛况空前。当年梨园有“不进天蟾不成名”之说,众多名角的登场亮相,也让天蟾舞台名扬四海。
然而,盛名之下的“天蟾”,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年,天蟾舞台的隔壁(云南路447号,今云南中路171-173号),就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机关。
1928年初,中共地下党员熊瑾玎以商人名义租下二楼一间房子,对外挂牌“福兴商号”。房子内侧的房门与天蟾舞台的楼梯相通,人员可随时从天蟾舞台撤离。
楼下是二房东开的生黎医院,求诊的病人进进出出,正好掩护中央领导人在此接头。周恩来常在这里办公,瞿秋白、李立三、李维汉、苏兆征、关向应、彭湃、任弼时等都来过这里开会。开会时,邓小平就在朝西的窗下做记录。在白色恐怖中,这个机关存在了三年之久,直到1931年4月顾顺章(中央政治局委员)被捕叛变,才被迫撤离。
据李维汉回忆,1952年,他和邓小平到杭州开会路过上海时,曾到天蟾舞台隔壁看过,“那时房间结构和形式如旧,里面设了一个卫生站。”1980年4月,李维汉又故地重游,“其结构完全变了,成了一排市民住宅中的一间。从云南路上楼的途径也没有了。”
前几年的173号,是一家烟杂店,门口没有任何指示标志。我曾特别留意过在这里停下脚步的人们,他们大多盯着天蟾逸夫舞台门前的大幅演出广告张望,谁也不会对173号这个不起眼的门面多看一眼。……一边是琴韵鼓声、急弦慢板,一边是不露声色、陈仓暗度,这就是天蟾舞台幕后的故事。
菜场楼上的交响乐
除了梨园雅韵,福州路上还流传过经典的音乐之声。
福州路浙江中路口,原有一座著名的室内菜场——福州路菜场(前几年为大众书局所在地),这里曾经常年伴有浓烈的腥秽之气,却是中国最早传出西方古典音乐的地方。


1879年,上海公共乐队成立(后改编为工部局交响乐队),这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交响乐团,也是上海交响乐团的前身。1919年,工部局乐队迎来了意大利指挥家梅百器,在他的领导下,乐队迅速成长为“远东第一乐团”。乐队的驻地和排练场,就设在福州路菜场楼上——菜场响彻交响乐,恐怕在全世界也绝无仅有,但福州路做到了。
我一直无法想象,在嘈杂的菜场楼上,交响乐队究竟如何工作和排练。一些当事人的回忆,为我还原了零星的真相碎片。
据梅百器的女儿弗洛莉亚回忆,父亲的办公室“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有他自己的施坦威钢琴,墙上有很多艺术家和朋友的照片。每一个桌子上都有很多乐谱。”
1935年,华人大提琴家张贞黻第一次来到这里:“上午九时,携着大提琴走上了四马路小菜场的第四楼,通过一条长廊,推开二重双扉的一个大厅,这便是上海工部局乐队(上交前身)的练习室。这时大部分乐师都闲散着,有的在不着意的玩弄自己的琴,有的燃起烟卷在微笑,有的在散步,更有的在阅读报纸和信件……我是考入这乐队后第一次来到这里,所以很怯生生地去拣了个角落对他们坐下。”一会儿,梅百器来了,他“右手随即提起二尺长的一枝白筷子,两眼向前巡视了一周,接着便轻轻地在桌上敲了几下,一切声音肃然而止,我们练习的海顿交响曲开始了。”
1938年,著名指挥家黄贻钧成为工部局乐队的小号演奏员,他也曾回忆过在这里排练的情景。有一次,排练阿甫夏洛穆夫的交响组曲《北平胡同印象记》,刚开始中国大鼓进入时,“我有点紧张,没有打在点上,不合拍!但梅百器没对我瞪眼。再练时我急中生智,眼紧盯着指挥,心数休止小节不使有误……待到中国大鼓进入时我终于打在点上,合拍了!梅百器面露笑容,朝我直点头表示赞许。”
说到阿甫夏洛穆夫,他与福州路菜场则更有缘分。他是著名的俄裔犹太音乐家,出生于中俄边境的俄罗斯一侧。1913年,他在苏黎世音乐学院深造。他一生酷爱中国京戏和民乐,他的不少作品灵感都来自中国,代表作《G大调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就采用了昆曲《忆王孙》。
上世纪30年代,阿甫夏洛穆夫定居上海,在百代唱片公司担任乐队指挥,也曾担任过工部局乐队的客席指挥,著名的《义勇军进行曲》,就是他配器的。后来,阿甫夏洛穆夫又在工部局图书馆任职,而工部局图书馆恰恰也在福州路菜场楼上!阿氏既当图书馆职员,又当作曲家,有时还客串指挥——在福州路菜场楼上,他灵感频现,乐思泉涌,如鱼得水,佳作不断,过得有滋有味。
在福州路菜场上空,交响音乐温润回荡了几十年。1956年,著名音乐家贺绿汀和黄贻钧向上级要求调换乐团场地。4月,在陈毅市长的支持下,上海交响乐团才搬离嘈杂的福州路菜场。
“最差剧场”的绝唱
上世纪60年代,西方的音乐之声忽然在福州路东段响起。
河南中路以东的福州路,原是银行、商业总会和行政大厦的集聚区,静谧、清高而孤芳自赏。1960年,福州路210号开始热闹起来,有关部门利用原工部局大厦后面的场地,经过新建装修,建起了一座大礼堂,名为“市人委大礼堂”(后改名为“市府礼堂”)。

工部局大厦

市府礼堂旧址,原建筑已不存
它原是市政府机关开会的场地,虽然简陋,但楼上楼下有1768个座位,同时建有副台和化妆间、停车场,后来却成为国内外大型剧团来沪演出的主要场所。1964年,享有国际声誉的古巴芭蕾舞团在此演出,让上海观众大饱眼福。
“文革”期间,这里一度改名为“市革会礼堂”,因为舞台宽畅,成为上海舞蹈学校献演“革命现代舞剧”的主要场地。当年,在礼堂外的福州路上,经常传出叫卖、调换“红娘”(指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指《白毛女》)演出票的吆喝声——我一直觉得,上海演出市场上的“倒票黄牛”,最初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记得很小的时候,读过某报上一则“革命群众来信”,说把“革命样板戏”简称为“红娘”“白毛”,是对样板戏的歪曲和亵渎……今天想来,令人哑然失笑。
市府礼堂成为西方交响乐的圣地,与赫赫有名的指挥大师尤金·奥曼迪有关。
1971年,美国总统尼克松秘密访华,中美关系开始解冻,奥曼迪给尼克松写信,请求带领费城交响乐团访华,尼克松欣然答应。1973年9月,经过漫长的等待和中方的严格审查,104位费城爱乐乐团成员终于踏上了神秘的中国大陆。
在上海,他们收获了鲜花和掌声,也看到了人们惊奇异样的眼神,“公共汽车在看到费城人经过的时候就停下来。”一位乐团小提琴乐手在街上散步,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了小提琴声,“他冲进建筑物,跑上楼找到正在练琴的学生。他给这个惶恐的孩子上了一个小时的课。”在奥曼迪的指挥下,乐团奉献了贝多芬和莫扎特乐曲,据说出于礼节,他们还演奏了中国音乐家刚改编完成的《黄河钢琴协奏曲》……市府礼堂,是西方国家乐团在上海演出的首个剧场。
1979年3月,改革开放初起,小泽征尔率领波士顿交响乐团在市府礼堂演出,当年的演出票仅为内部销售,票价为人民币20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但还是供不应求。指挥家张国勇回忆,他当年每月在音乐学院获得的助学金仅为19.5元,却为能托关系如愿买到演出票而沾沾自喜。
1994年11月,祖宾·梅塔率领以色列爱乐乐团来到市府礼堂,因为场面浩大,福州路东段人头攒动,公安部门采取了临时管制措施。在梅塔的指挥下,当年被誉为“世界第一小提琴手”的伊扎克·帕尔曼坐在礼堂舞台的台口,倾情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掌声不绝……这场演出后,就传出了不知是梅塔还是帕尔曼说过的话:“上海有世界上最好的交响乐听众,却也有世界上最差的交响乐剧场。”
1998年8月,辉煌的上海大剧院落成,福州路东段终于归于沉寂。2003年3月7日,210号的一场大火,让市府礼堂的交响音乐终成绝唱。
来源:“猪眼看天下”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