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收容二十二天(三)——故乡纪事050

(王阔海 画)
在收容所里,成人们白天要被拉出去干活的。
听“大铁岭”他们回来说的,收容所在外边有一大片田地,里面种着很多东西,还有一些冬季大棚,至少我们吃的菠菜是那里生产的。
锦州的菠菜我是第一次见识,它长得比我的个子还高,菠菜茎是黄色的,有大人的拇指那么粗,中间是空的,叶子很少。在锦州收容所6天多的时间里,将近20顿饭每餐都是没有油的菠菜汤,主食除了五一劳动节这天吃了一顿连体的方馒头外,都是玉米面窝窝头。
6天过后,这菠菜除了进入我的肚子外,也强行进入了我的脑子,那映像此生难以从沟回里扣出去,此后有七八年我不想再吃任何菠菜。
白天成年男人们不在的时间里,留在宿舍的大一些的孩子有时候会被安排一点小事儿做。
小丽那天就被安排帮着食堂摘菠菜。
满满的一手扶拖拉机车斗的菠菜,被师傅卸在我们宿舍的窗下,小丽和食堂的两三个女人坐在小板凳上,负责把那些菠菜上的干叶子摘掉。
屋子里,以“起子”为首的几个小孩,苍蝇一样扑到玻璃窗前。
“起子”伸出中指比划,开始挑逗小丽。因为有食堂女人在场,他们这时几乎是用哑剧的形式交流。

小丽其实大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但是她特别成熟,就像过早蒸熟的包子。她在窗外装作夸张地娇羞,一会儿向窗户里抛个媚眼,一会儿用手指一指那几个食堂女人,露出时机不作美的遗憾表情。
“起子”他们一开始先小声地说下流话,其实隔着玻璃,我相信那么低的声音小丽是听不见的,仅仅是他们自我满足而已,但是小丽做出受虐狂的表情,十五年后我在港台片里证实了她不是真的。
但那天她好像很享受,大概这是女流氓通用的套路吧。
这一下子,“起子”和那几个孩子疯了一样尖叫起哄。
食堂的女人不知为什么突然被男师傅叫了回去,立刻,窗里窗外不再演哑剧了。
“阿哥钻进了阿妹的被窝,顺着……”
“起子”扭摆着身体开始给窗外的小丽唱,那几个小家伙也跟着哼哼唧唧凑热闹,他们好像早就会唱,却很配合地鼓励“起子”一个人领唱。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小丽放下手中的菠菜,转过身来对着窗子,双手把自己的衣服快速向上撩起,把肚皮和乳房一下子全露出来对着我们。
“起子”嗷嗷地疯了一样尖叫起来,小孩子们在通铺上跺着脚,摇头晃脑。
小丽撩起来放下去,隔一会儿又撩起来,再放下去,每次都是我们刚看清轮廓,她就掩下了衣服。
这时窗玻璃内侧所有剩下的人都跑过来看,大部分人跟着一起尖叫。
突然“起子”的尖叫声变了,变成凄厉的叫声。
“我操!你敢打老子?”“起子”一声吼,我们才从窗户上把眼睛掉转过来。

两个彰武哥正站在身后,一个彰武哥给了“起子”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那是我马子。”打人的彰武哥瞪着“起子”。
“操,你马子?你马子老子也玩,咋地?”“起子”和一群小孩子向两个彰武哥扑去,有的打有的挠有的咬。
一时间,两个彰武哥处在下风。
我当时不知道“马子”是什么意思,那天下午“小通化”才把“挂马子”和“抠皮子”一发讲给我听,期间我们还密谋了逃跑的计划。
计划是与“小通化”一个宿舍的“小黑山”提出来的,我们跑出去找他的师父,他把他的师父描述成一个十分了得的大英雄。
我当时真的动了念头想闯出去和他们一起进黑山,仿佛忘记了我买苹果的任务。
大通铺上,擅长打架的两个彰武哥很快占了上风,那个从我兜里掏钱的小孩子,被其中一个彰武哥一脚踢到通铺下面,撞倒了便桶。
小孩儿一看他们这伙人要败下来,就躺在地上打滚儿撒泼,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那个头一天晚上安排我们住宿的管教。
管教当时有点粗心大意,他右手拎着橡胶警棍,左手上去拉“起子”。
“起子”那会儿正咬住其中一个彰武哥的胳膊,另一个彰武哥雨点般挥拳打向他的头,“起子”依然不松口,他没发现管教已经过来了。
彰武哥很狡猾,看见管教过来,自己先住了手,那情形好像是“起子”在疯狂地咬彰武哥,他们是受害者。
管教左手去拉“起子”,起子疯狗一样一回头就咬住了管教左手大拇指,结果管教比谁都大声地痛苦地尖叫起来。
“来人啊!快!”管教撕心裂肺地叫声把年龄大的管教引来。
年轻管教已经劈头盖脸用警棍开始打“起子”,可“起子”仍旧不松口。
年老管教很有经验,他伸出手抠紧“起子”的下巴,食指和中指夹住他的耳朵,猛一用力,“起子”就咧开了嘴。年轻管教气的马上把“起子”的肩关节给卸了,“起子”耷拉着两条胳膊,还怒气冲冲地对着两个管教吹胡子瞪眼睛。
“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打架?”年老的管教问。
“小丽露奶给我们看,这两个家伙就过来打我们。”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子恶人先告状。
“你们为什么打人?”管教问彰武哥。
“那小子调戏我朋友。”一个彰武哥回答。
“谁是你朋友?”管教问。
“小丽。”彰武哥回答。
“小丽是哪儿的?”年长管教不给彰武哥喘气的机会。
“鞍山的。”彰武哥一定是瞎蒙了一个地名。

“走吧,去小屋子吧。我告诉你小兔崽子,小丽根本不叫小丽,她是个女流氓,她也不是鞍山的。”彰武哥被带走了一个。
“管教,给我安上啊。”“起子”见两个管教要走,耷拉着胳膊请求,这会儿他气焰下来了。
“你的胳膊,下午吧。”年轻管教头也不回就走。
“那我中午怎么吃饭?”“起子”急了。
“你不是有弟兄吗?叫他们喂你。”
“我还要撒尿。”
“叫他们帮你扶着。”管教的声音已经在走廊里了。
“操!等我出去,我攮死你!”“起子”恨恨的。
午饭后有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在院子里走走,大约和监狱放风是一个意思。
“小通化”带着“小黑山”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小通辽,想跑不?”“小通化”悄悄问我。
我当然想跑,巴不得马上能出去,坐火车回家。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就在我被“大铁岭”挤在通铺一角产生幻听的那个时间段,也就是4月27日晚上9点多,我已经成了没有父亲的人了。
就在我和“小通化”、“小黑山”商量逃跑的时候,我的家人正在县城挨个检查公共厕所的化粪池,看有没有我的尸体。
这次放风和晚饭期间的交流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据“小通化”证实,“小黑山”的师傅住在黑山里。黑山我来的时候路过,是离大虎山不远的地方。辽沈战役的时候,廖耀湘的十万部队被林彪穿插打乱,一败涂地,就发生在那一带。
这都是后来历史书上介绍的事情了。
“小黑山”嘴里的黑山是这样的:在一个一般人很难找到的山洞里,他师父带着他们练习“抠皮子”技术,但是严禁他们“挂马子”,一经发现就往死里打。
他们平时要不停地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点击硬实的水泥台或者砖块,令二指的长度接近,这样伸进裤兜里或衣袋里,夹住的钱包才不至于滑脱。“小黑山”说,他那几个两个手指相差太大的师兄弟,被他师父用刀切齐了。
他们平时训练“抠皮子”的速度也很让人开眼。
“小黑山”的师傅用大号洋铁皮洗衣盆装大半盆肥皂水,然后开始考验他们。
他师傅把磨成薄薄的肥皂片突然扔进肥皂水里,徒弟们要挨个以最快的速度用手指把肥皂片夹出来,而且不能溅出水花,否则就挨棍子。
我有点不相信,尽管有“小通化”在旁边作证。

“小黑山”给“小通化”使了个眼色,“小通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piaji”,就是我们用纸叠的一种玩具。他让我把“piaji”装进裤兜,然后他从我对面走过来。
“小黑山”与我擦身而过,我啥感觉也没有,裤兜里却空了,那张“piaji”出现在“小黑山”手里,跟变魔术一样。
我相信了,“小黑山”的手真快。
“小黑山”还给我讲了刀的制作方法。
“抠皮子”一般用两种刀,一种是刮胡子的刀片,那种要花钱买。
另一种刀是自制的,而且原材料很多,就是我们叫“大钱”的东西。那时候随时都可能会一脚踢出个乾隆通宝、咸丰元宝或者道光元宝,我们叫它“大钱”。
“小黑山”说把“大钱”吐上吐沫,粘在铁轨上,一列火车通过之后,一把锋利的“抠皮子”刀就诞生了。使用的时候,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从对方身边一过,割开对方的裤兜,掏出钱包,刀就扔在里边不要了。
这种刀是一次性的。
也就是说,当被偷的人找钱包的时候,只能找到“大钱刀”和一个被割开的裤兜缝儿,钱包早就不翼而飞了。
“小通化”和“小黑山”之所以给我讲述如此传奇的故事,主要是动员我和他们一起逃跑,可能他们宿舍还有一两个小孩,但我记不清他们的代号了。
那天下午,趁管教不注意,“小黑山”负责望风,“小通化”把我带到一处有铁栏杆的角落。这里有点挡视线,一时半会儿管教们应该发现不了。
“我们都试了,我在这看着管教,你去试一下。”“小通化”负责第二道关把风。我们事先约定信号,如果“小黑山”大声咳嗽,“小通化”就叫我快点撒,我就要把裤子解开装作刚撒完尿。
事先,“小通化”告诉我,到那个铁栏杆处,用头钻一下,如果头能钻过去,全身就都能过去。
来到铁栏杆前,我的头有点大,左右调整好几次才钻过去。
突然“小黑山”大声咳嗽起来,随即“小通化”的声音响起:
“小通辽,你快点啊,撒个尿还这么长时间。”
我着急往回抽我的头,一下子卡住了。越急越卡,试了几次终于拔出头来,我赶快解棉裤裤带。
我们那时候的棉裤裤带是一条布条,不是很好解,尤其是着急的时候。
我刚解开裤带,装作提裤子时,管教过来了。
“这里不能撒尿!”管教喊。
“下次不敢了。”我特别老实地回避着管教的目光。

户外活动结束了,回去的路上,我对“小通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的头能钻过去。
“明天下午走!”“小通化”凑过来低声说。“啥也不要带,出去就往树林里跑。我们等到天黑,'小黑山’知道路,天黑了我们再离开锦州。”
第二天下午,真是令人期待。
晚上,我利用去厕所的时机,用手指把右膝盖上露出的棉花塞回去。厕所的小门上有一段细铁丝,我把它解下来绕成一小团藏进裤兜里,准备第二天逃跑之前把棉裤的洞补上。
这已经是1978年4月28日,在四百公里外的天木镇,亲人们刚刚将我的父亲埋葬。对他们来说,我父亲已经是一个句号,而我还是一个问号。
长大以后,我十分想知道锦州为什么要抓我,那段时间是怎么一回事儿。
的确,那个年代的锦州治安状况堪忧,它本来是铁路枢纽,又是历史上闯关东、跑盲流的中继站城市,“小捋”多如牛毛,从27日列车长和列车员们的气氛里也可以看出端倪。
但是还有一件事,后来被我关联起来。
那就是那时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有一位大人物被劝说作为元首要去邻国访问,利用五一劳动节这个重大的节日,在国际上亮相。他的专列那两天要在锦州路过,也有可能停留,于是我赶上了那几年中锦州最大的一次清理行动。
大事儿就像一阵狂风暴雨,一个卑微的生命在野外,是躲不过风吹雨淋的,而且也不知道这风雨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过来!”29日下午,管教在户外活动时指着“小通化”、“小黑山”我们四五个小孩子。
我们跟过去,他居然把我们领到头一天我装作撒尿的铁栏杆处。
我们一下子傻眼了:铁栏杆已经被横着密密地拉上了铁丝网,别说一个小孩子的头,看样子恐怕连一只麻雀钻过去都得被刮伤。
(未完待续)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