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邂逅张爱玲的无奈与深情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从静安寺地铁站走出来,穿越汹涌人潮,经过一道十字路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有关“张爱玲”的所在——常德公寓。

抬头仰望,是这栋公寓楼里的哪一扇窗,曾经容载过这个传奇女子的如许多的人世坎坷、飞短流长?

在这里,张爱玲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惊才绝艳,却又清冷萧瑟的世情小说;

在这里,张爱玲遇见了因为一篇叫作《封锁》的小说而对她青眼有加的男人胡兰成,于是便有了后来述说不尽的情海波澜;

也是在这里,张爱玲终于能够彻底地拥抱自己,拥抱自己得来不易的自由与颓唐,拥抱自己对于人世间的眷恋与失望。

 *

遇见张爱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我依然记得,初次读到《第一炉香》的惊艳。

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着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

这一段话,在15岁的我读来,简直惊世骇俗。

为了爱而结婚的人,怎么能叫傻呢?这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

婚姻里的爱情,怎么会像坛子里的云呢?要么稀薄变质、要么空无一物?

怎样的一个女人,居然可以将爱情与婚姻的关系,形容得这般苍白曲折,却又直指人心?

彼时的我,参悟不透这里面的心酸曲折,多年以后咀嚼回味,才知晓其中的冷暖苍凉。

但萦绕在小说里的这种颓废阻塞、哀凉世故的论调,就此在我的心灵深处缠绵深重。

后来,我喜欢过《封锁》的造化弄人。

好好的一个女子,无端端地,在红尘深处绊了狠狠的一跤,之于男人而言,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句玩笑话而已。

“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一场不近情理的梦。”

真的只是一场梦吗?这场梦怕不是要做足一生一世。

真的不是一场梦吗?却又来来去去,蒸发得彻底干净。

如果吟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千古词帝李煜九泉下有知,会否因为这句话而心动?

这千百年的苦涩寂寞,终于被一个女人轻描淡写般看破。

原来浮生的渺远与忧愁,居然可以凝缩在这样一个短短的故事里。

只是一辆电车、只是几句真真假假的玩笑、只是一通或许永久不会打来的电话……

没有大风大浪、没有火树银花,平平淡淡近乎禅,却力拔千钧气盖世。

如果我能对胡兰成多一分作为张迷的谅解,那也只能是因为,芸芸众生里,他是为着这一篇“小故事”,而“闻鸡起舞”。

很多年很多年,这篇小说都是我哽在喉间的一粒果核,只是吞不下。

我唏嘘于张爱玲的尖锐与残忍,甚至带着恨。

我甚至荒唐猖狂地想,自作主张地写一段后话,来为他们的故事拟一个多几分美好的收梢。

但终究不过只能是狗尾续貂罢了。

高鹗手法已经纯熟无比,续写《红楼梦》尚且落人口实,何况我之于《封锁》?

真真是“无才可去补苍天”,又何必补?

文学世界里的遗憾,数不胜数,因遗憾而恻隐、因遗憾而牵动、因遗憾而难忘。

一如《飘》中念着离去的白瑞德,而慨叹“明天又是另外一天”的郝思嘉。

一如《榆树下的欲望》里说的,他可能永不会回来,他可能乘坐最后一班列车回来。

或许不下结论,才是对生命里浮萍一般的情爱,最大的悲悯与慈忍

我开始放下执拗、慢慢释怀。

两个人之间,可以山长水远、暌违几十年再相逢,幽幽叹一句“咿,原来你也在这里”,那又为什么不能,假作真时真亦假,粉墨登场念几句戏词,最后茫茫江湖,永不相认?

人世间的情爱,如烟云散,如花开过,有时候,也不过只是这样轻薄简单

再过几年,让我心意难平的,是《金锁记》

如果说《封锁》有禅意,那么《金锁记》则是萦绕着森森然的鬼气。

一个封建旧家族的女人,被时代的空气所腐蚀、所吞没,无力抗争,又戴着黄金的枷锁劈杀了身边的人。

她先是自己沦为了包办婚姻的殉葬品,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消化那难以下咽的毒药,最后吓跑了准女婿、带坏了一双儿女。

关起了门,让腐臭血腥的空气把人都浸得透透的,一分空洞的纯洁都不能剩。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把匕首、一团泥沼,用扭曲的爱和深沉的恨去控制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

如果你形容曹七巧以诡异阴毒,那么这正是旧社会的某种可怕的真相。

如果《封锁》里的故事,还带着几分诗意的凄美,那么《金锁记》则是赤裸裸的毒辣与灰败。

这样浓稠腐臭的故事只是戏剧性作用下的自作主张?

这样暗无天日的人性只是好事者别有用心的浓墨渲染?

不,阴沉沉、灰洞洞的人世将纤纤弱质、皎若明月的灵魂吞噬的例子,我们看得不能够再多。

张爱玲硬生生将人性深处最黯淡最惨败的一面析取出来,叫人措手不及、心生绝望。

一个人,写出这样的故事,需要多冷静、多冷血、多冷酷?

这只是表象。

内里却是一种深入骨髓,而又无可奈何的失望与寂寥。

为何失望与寂寥?

因为对于这锈迹斑斑、千疮百孔的人世,还存有眷恋与不舍。

因为这种眷恋与不舍,也是因为不忍与不能。

从《封锁》的留白到《金锁记》的密实,我对于张爱玲小说,以及其人的理解,毕竟也是多了几分自身际遇的观照,更是能够咂摸多几分,所谓“苍凉”的人世的况味。

虽然如今对于她的喜欢,不再是某种“临水照花”、“顾影自怜”的“护短”——根本她也谈不上,反而多了几分“卿应怜我我怜卿”的“知己”之情。

这样孤高自许的张爱玲,也是会为着某个男人千回百转的啊;

这样对世情惨淡描摹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张爱玲,也是会写出“咿,原来你在这里啊”的温柔缱绻的话语的;

这样目高于顶、仿若高岭之花,将生命比作“华美的袍子”的张爱玲,也曾浮浮沉沉地生活着——活得那么用力。

这不就像平凡的芸芸众生吗?

虽然终究明白,世事没有十全十美,虽然终究遇到,感情的起承转合、狗尾续貂,但又不得不咬牙切齿地与生活的各种揉圆搓扁死磕。

这种无可奈何、这种不肯撒手放弃的执著、这种依然心存指望的扑腾,让我对张爱玲的喜欢,多了几分深沉而旷远的意味。

这也是为何,来上海的第一站(工作之余),我选择了张爱玲位于常德公寓的故居。

虽然一切的文人故居,都透露着“诡异”。

要么彻底改观、身首异处,要么皮囊仍在,却貌合神离。

如今的张爱玲故居,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隔壁是声色犬马的大商场、楼下是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她那样一个死后千叮咛万嘱咐骨灰要吹在风里的女人,必定是不能接受的罢。

除了一层那一家打着张爱玲招牌的咖啡厅/书店。

但人总习惯于自欺欺人,能够见好就收地按图索骥,仿佛已然是一种安慰。

摸着它的一砖一瓦,看着它的一楼一台,我捕捉不到张爱玲的气息,但冥冥中又觉着,她还始终站在某一层楼的某一座窗台背后,幽幽地凝望着尘世——爱恨不能地。

坐在暧昧而昏黄的光影里,静静地翻开一本张爱玲,然后点一杯“色,戒”——

要得是怎样的一杯酒,才能容得下王佳芝内心沸反盈天的“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痛苦与骄傲呢?

要得是怎样的一杯酒,才能把千古男人对于女人浮泛而浅薄的爱与千古女性泛滥而无告的痴心勾兑出来呢?

要得是怎样的一杯酒,才能复原那动荡而迷离、晦涩而华丽的,张爱玲笔下的、李安电影里的上海呢?

此外还有“十八春”、“金锁记”、“赤地之恋” ,其实也不过只是噱头罢了,但有了这么一点“附庸风雅”,倒也是尽心尽力地把戏做足。

这一段段断肠摧心肝的故事、这一段段崎岖坎坷的人生路,又哪里是一杯酒能够咂得清楚的呢?

而张爱玲的人生,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又怎么是一本书、几句话、一栋楼,乃至一座城市所能够道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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