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 | 水月庵里写春秋(85)

                     85
农村中的大年三十日,目之所及都是一幅浓烈的风俗画。短墙水井旁、街头乡场上,或捧着火炉晒太阳的闲聊老人;或杀鸡宰鹅、洗腊肉搓腊肠的家庭当家人;或嬉闹追逐放鞭炮的孩子;塘埠头,沟渠边大多是妇女在洗刷家什物件,嘻笑声、捶衣声、叫喊声……构成了过年前的浓厚气氛。
上午还是个艳阳天,阳光映着白雪,天地格外明亮清晰。午后,天空卷起了乌云,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层毛玻璃。接着就刮起风来,不多时,天空居然飘起雪来了。起初,下的是细碎的雪,像细盐从空中落下。没多久,细盐变成了小雪片。几阵大风刮过之后,小雪片变成了鹅毛大雪,原本还没有融化掉的雪上又盖上了一层新雪。
我睡在楼上,床一头靠墙,一头靠木仓,夜深的时候,总要被老鼠咬木仓的声音吵醒。我盖的是一条破旧的棉絮,套在陈旧的蓝色印花被套里,被套年久泛白,非常疡痍(东阳方言,指衣布等很旧,一戳就破), 已被我母亲补了很多块。楼上的檐口是敞开的,雪下在瓦上返照过来,楼上很亮堂。
我无处可去,就爬梯上楼看书。楼上檐口边,堆着一些稻草和柴,我就拿一件破蓑衣垫着,上面再丢一件破旧袄,斜靠在柴草边上读书。直到母亲叫我吃晚饭的时候,我才下楼来。
矮屋的瓦上被雪覆盖着,瓦隙里透不进风来,汤气也散不出去,屋子就像一个密封的罐子,呆在里面很暖和。这时,只见矮屋里汤气升腾,似云似雾,人的活动影影憧憧,模糊不清。锅里正炒着菜,香味直钻鼻孔。灶台上摆了好几样菜——我家没有饭桌,菜都放在镬灶头或水缸的板砧上。
在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全家人就开始吃晚饭了。晚饭吃的是白米饭,还有用肉汤滚煮的青菜豆腐,味道鲜美。吃过晚饭,我又上楼去做自己的事了。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些连珠炮,震耳欲聋。这一晚,我家所有的电灯全部打开,母亲说,全家必须要亮亮堂堂的,让光明充满屋里的每个角落。只有这一晚,我家是不计较用电多少的,本来只有15W的灯泡换成了60W,楼上楼下一片通明。这是一种风俗,我村每家都这样,由于家家用电不加计较,用电量剧增,所以,大年三十夜常常要停电好几回的,我最怕的是停电。果不其然,还不到八点钟的时候,灯泡闪了两下,就一片漆黑了。这时,外面就聚集了很多人,议论着村里管电人不得力。
煮一个猪头过年,是我家的多年传统。父母们在吃了晚饭之后,就开始张罗煮猪头,或煎鱼,或煎油豆腐。在将跨入农历新年的时候,母亲就会叫醒我们,叫我们起来吃肉。我下楼来的时候,猪头已经煮好捞出来放在板砧上了,母亲正在拓骨头,父亲在旁边帮着母亲。这种情景,自我打小有记忆起就这样,今年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有些泪眼模糊了。过了年,我就24岁了,看着父母日益苍老的样子,我有些难受,但不知道怎样说出来,而且我也说不出来。
家里还是我们兄弟四人,大哥已经有了对象,但还没过门来。我想,明年我们还一起过吗?我们围着灶台,用筷子夹肉吃。猪头是腌过的,热的时候吃起来特别香。这时,父亲已避在一边,大哥也避在一边,只有小弟弟劲头十足地吃着。我虽然吃着肉,闻着香,但心头已经完全不是小时候过年的那种味道了。长大了吗?懂事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总之,心里五味杂陈的。
大哥总是最懂事的,他叫父亲来吃,也叫母亲来吃。父亲和母亲这一晚总是谦让,让我们多吃些。大哥吃的常常不多,二哥和小弟总是吃了自己的份,还要嚷着吃,我那时就会白他们的眼,警告他们不准再吃了。可他们好像没有看见似的。母亲在这一晚显得特别的慈爱宽厚,尽量让我们吃饱吃快活。我家的温暖,只有在大年三十的时候才体现得淋漓尽致。
过年放鞭炮是十分常见的事。但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从没有买过鞭炮来放。还有,父母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压岁钱,因此,我的脑子里也根本没有压岁钱这个概念。
过年本该热热闹闹,但我家的过年总是冷冷清清的,跟往常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来往的亲戚也不多,常来的是二舅一家的表兄妹和大姨家的两个表兄,有些年小舅回来也来(小舅早年在东北某林场,一般不回家过年),此外,便是自家人窝在家里自烧自吃而已。
其实,我家亲戚也不少,父亲这边兄弟姐妹有五个,母亲那边兄弟姐妹七个,光表兄姐妹就有23人,但我母亲就是不想走动,因为拜年起码得买斤头,人来人往要买菜。小时候,每每过年,我心中就盼望着有亲戚来,为什么他们都不来我家拜年呢?我爸我妈有这么多的外甥,怎么也不向舅舅阿姨拜年呢?这些事,在我心里压抑了很多年,从小时起,我就认为,人是穷不得的,富在深山在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也许是我家贫穷的缘故吧,也许是我妈想把钱省下来做更重要的事情吧,总而言之,过年在我看来,是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
因此,我在家里过年是很没趣的,只好躲到楼上去看书,以看书来打发寂寞和无聊。别人家高高兴兴走亲访友,胡吃海喝的时候,我却可以安静地躺在楼上的柴垛边,慢慢地过着读书的时光。过年,成了我读书的好时候。每过一个年,我总能读完几本书的。有时我也想,我当年能考上大学,也许和这段时间读书有很大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贫穷也可以让有志者成才的。
年初一,吃的是年羹。母亲把昨晚煮猪头的肉汤,掺杂一些肉末,再加上青菜豆腐熬成了玉米羹,这是一道美味。在我们东阳,“年羹”和“年景”同音,这美味的年羹,意蕴美好的年景,寄托着人们对未来一年的美好祝愿。我感到东阳人大年初一吃年羹,比起北方人吃饺子来,更富有深刻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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