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学诗话

李俊儒

余好论诗,故信手录余谈诗读书之絮语于下,以供探讨。然自知刍荛之见,读书亦少,未免大言欺人,故题曰“后学”以自警。

一.中华诗词之别与他国诗处,不独在汉字,亦在“兴观群怨”四字也。感于天地,应乎人理,中心摇摇,由是兴。状山川,发幽隐,察品类,是为观。言人之所欲言而不能尽言者,可以群。悯万类,刺于时,可为怨。

二.欲学作诗,先辨体制。

三.盗亦有道,悖也。于诗则未必然。此人之所共知。曹孟德《短歌行》,“青青子衿”以下盗语何止二一?晏小山“落花人独立”句亦如是。然人知诗容盗语,多不知诗亦容惯盗也。何哉?论者每以引他人之语,实胸中无掌故乾坤之故。此亦未必然,元遗山一代宗工,何处不可见复语?“一片伤心画不成”,唐人语也。遗山凡引六次。“玄都观里桃千树”,名句也,遗山竟以为《江城子》领句。郁达夫“王浚楼船下益州”、“不废江河万古流”,“多病所须唯药物”等,虽一字不易,人终不以盗目之,此浑成故也。胸中文字,如万军列阵,浑成者,随意为之,偶与古人之计合契,乃不自知也。王国维云:“以古人境界为己之境界”,诚为至言。然则盗亦非道,不可多为。

四.黄仲则名句:“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试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某日翻读放翁诗,有“白发萧条吹北风,手持巵酒酹江中。姓名未死终磊磊,要与此江东注海”句,乃知仲则亦有所本也。

五.郁达夫《无题》云:“平居无计可消愁,万里烽烟黯素秋。北望中原满胡骑,夕阳红上海边楼。”尝闻论者云达夫七绝有唐诗气,余以为此首最足称之。

六.老杜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郁达夫以兹论诗有粗细。论者或曰宕开。余以为言粗细,言宕开。俱不如言张力也。张力,一联句间之开合。其开也阔,其合也隘。隘则不能有句外之思,阔则任人骋天地之想。“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张力也。“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则合矣。黄山谷七律,于老杜此道最谙,“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等不可尽数。

七.七律中二联为最足观处。往往能见天壤。其所恃者,张力也。然则二联张力,相较亦有小大之别,颔联宜大,颈联宜小。颔之大,故能飞龙在天,颈之小,譬如落叶归根。夫以颈之大,则尾联如骤降,不能独安也。此法黄仲则能得之,如“二月江南好风景,故人此日共清明”,其大也,至“征鸿归尽书难寄,燕子来时雨易成”,则小矣。以其小,故能结之以“寻遍舣舟亭畔路,送君行处草初生”。“春水将生君速去,此江东下我西行”,其大也,至“芜城鹤送三更泪,京口潮添五夜声”,则小矣。非境之小,实句间开合之小。方言“春水将生君速去”,安能知其下为“此江东下我西行”?此间张力所支,其远不可逆见。夫以“芜城”一联与论之,犹殊可料也。然二者张力大小,其所宜也,非其必然也。作手自可存乎一心。

八.诗最重思力。无思力则不足以惊世。思能深,须佐以修辞出之。老杜《秋兴》《咏怀古迹》《吏》《别》诸篇是也。无思力,徒有修辞,则优孟衣冠耳。无修辞,徒见思力,则如横空叫嚣。所谓质胜文则野。虽然,叫嚣或足警人,优孟衣冠则不值一哂也。

九.文字自有动人处。善运文字者,自可摄人之心魄。李义山《锦瑟》一篇,千古不解。然不妨读者会其美。老杜《白帝城最高楼》,通篇逼仄。然不妨读者会其险。此皆字里之功也。非所关句与篇法之学。

十.七言律句法节奏以二二三、二二一二为主,中二联偶有以二四一者,即往往以四字成语入。如放翁“空怀铁马横戈意,未试冰河堕指寒”、黄遵宪“以我风尘憔悴色,共君骨肉别离情”、“无穷离合悲欢事,从此东西南北人”等,诗气横空而生,句法之灵活亦往往能增益全篇。成语之对仗本为难事,然可多用当句对法,如离合悲欢与东西南北本不成对,然句内各自成对,或两两成对,或字字成对。整联多为流水对。如此则活矣。

十一.此法不可遽学之,用则应字字斟酌,不可凑对。前二字与后一字最须用心。成语易以流于俗弱,故其取胜处全在思力。思力深则意自奇。

十二.尹公与吾论诗曰:“赋长调须绵密,赋律诗则须跳跃。”余以为至言。

十三.七律至老杜已臻大成。后人亦步亦趋,登堂入室。然终不能分庭抗礼。唯余男女情爱一径未尝涉及,故令李义山另成一宗。

十四.少年人不必故作老成语。尝读今某诗《二十自寿》,通篇老成,题易之为《六十自寿》,吾亦不疑。子美言:“老去悲秋强自宽”,今少年何乃反之耶?

十五.刘梦得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里。”老杜“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二联各能诠之。

十六.人每言对仗,辄以工稳求之。七律尤如是。殊不知语音词性外,别有工稳之处,曰浑成。夫以一联论之,上句浑成而下句漫与,则力压一端,焉能稳称?反之亦是。如许丁卯“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工也,“溪云初起日沉阁”,则不免沦为人力。虽亦佳句,气力实不能当之。

十七.诗至老杜则沉郁。李义山虽反齐梁之丽格,然处处法杜,绝出于大历诸子之上。故人称其体曰沉艳。

十八.有唐自工部以后,法杜者一时鲜见。十才子犹遵盛唐之度。然一流之大家,无不法杜。如元白、如韩公、如义山、如牧之。

十九.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实为后世诗人自榜之宗师。其诗主情境,多以寻常语出之。“帆带夕阳千里没,天连秋水一人归”、“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皆如是。虽生于杜之后,而不能继其沉郁之体。其最见风骨者为“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惜于其集中亦不多见也。

二十.师刘长卿,宜得其体物之妙,融情之深,而措辞之易。此如绘工之白描,学之则措山水于笔端,曾不见俗。然诗之变化,仍须径缘工部、义山而求之。

二十一.诗有风骨,如人有高士。故自元白开轻俗一体后,几不复见矣。然论者每薄白乐天之俗,不知乐天七律五百余首,其佳者亦不在少,但惜泥沙俱下耳。

二十二.诗有别材,非关学也。然为诗者又不可无学。无学则失于薄,无思则失于鄙。今之鄙薄子,不学无术,粗知格律辄为长句,每以师白乐天而自居,盖掩其乏于学思也。白乐天于九泉,庶几无言乎?

二十三.老杜写景,精心陶镕,如画师之用笔,胸中有千般画料,自重构之,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未必皆一时一地所见也。故白乐天“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虽为佳句,如今之摄影,但状眼前之景耳,未若老杜富于时空层次也。后陆放翁亦多有此弊。

二十四.世人极赏义山《马嵬》,中二联对仗尤足可观。殊不知此笔力唯义山之沉艳能及。“此日”、“当时”一联为后世法之,每多轻俗。

二十五.魏泰薄刘梦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常语。此政是梦得佳处。语常而不俗,富于思力之故也。

二十六.欣赏与创作,如火车之双轨。缺一不足行道里。孔子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欣赏之义也,陆放翁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此创作之义。果不能赏,何以知高格,其创作亦取乎下矣。此可为今世为诗之滥觞者诫之。

二十七.温柔敦厚,诗之旨也。故知为诗先为人。厉薄峻切者,鲜能成高格之句。

二十八.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此亦可为诗之训。似“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今虽众口而传,终小慧也,可偶而不可常。

二十九.今诗有二极端不可取。一曰巧佻,一曰学究。巧佻者多有句无篇,略无回响。学究则优孟衣冠,板滞不可读。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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