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住】自然旧 十成新
又是一夜秋霖,醒来时天际有几朵淡云。因着朝阳的缘故,云气和水汽纠结一块,渐渐有了些炎蒸之感。虽偶有风丝,在云气与水汽中过活的人们,还是有点云里雾里,胡里胡涂的昏噩了。
不用午餐,是对付这样天气的好办法。这样一来,人不容易犯困;不犯困的秋日午后,方才可以忆及和述及一些自以为可珍重的事件来。此时就忆及,昨夜妻用牛皮纸给我包书皮时的一番情境来了。
菊卿一边用小刀裁纸,一边跟我絮叨;她说,这书的封面一侧都裂开了,要不要用胶补一补?我说,不用了,旧书都是这样。她又说,其实包上这书皮,也只是你自个儿心里慰贴些,也真没人会拿它当回事。我说,管它呢,只要这一世心里稳妥就好。她遂不再言语,自顾包着书皮;末了,还在书脊处衬上一小纸片,说是耽心后包的书皮伤着原书的面皮了。
其实我买的也不一定全是旧书。只是近年来的读书趋向,着实偏狭了些;很多想看的书,出版社二三十年前发行过,可因读者太少的缘故,不再重印了;于是只好寻求那些经前任读者转手过来的书。严格说来,这样的一些书,是根本谈不上什么版本收藏和辨识的;正如菊卿常说的那样,我的书版本都很一般,基本上是附庸风雅的一些普通读物。
菊卿也常翻弄我的一些书籍,常常也很认真地去看。近现代的一般看张爱玲和沈从文,偶尔也看看郁达夫、叶紫、张恨水的小说。她说张、沈的书,可以反覆地看,各有各的美;而诸如郁、叶的书,则只可看一遍,能记得住一两个漂亮的句子。这些,我都深以为然。而近现代作家的书籍,我是统统不包书皮的,因为它们还需要也经得起一段时间的耗磨。沈老的《中国古代服饰史》是个例外,妻给它包上了书皮,因着我经常查阅的缘故。
还有一类书,是我们皆爱读的;比方说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李渔的《十二楼》、《无声戏》。这些书上的旧事有什么好,我们皆是不去考辩的;只是都在心里静静地觉着好,菊卿便常模仿胡兰成的语势,说一句“我想,或许、应该、大约、总会、亦是是好的罢。”而我则终是要想往精致里多走一步的,一直都在寻找《笠翁十种曲》比较好一点的本子,好和她一起读一读常说起的那部《怜香伴》。
后来,也陆续购入了一类曲本剧选的书籍。其中有《六十种曲》的第一册,一九五五年古典文学刊行社初版;这套书有十二本之多,五五年的这个版之外,还有五八年的中华书局版和后续的两次再版。这第一册里就有琵琶记和荆钗记,或是因初版的缘故,字大墨浓,看上去煞是醒目。书的原主对它亦爱惜有加,竟在扉页上钤盖了两格硕大的藏书章和两枚篆楷各异的名章。虽然只是一部未成套的零本,但不必如装饰品一般林列于书橱,我倒可以经常翻阅它了;曾试过在黄昏微雨之际,斜倚在阳台的藤椅上看荆钗或者琵琶,好似我也是在雨声中可以吟唱出声的了。
还有广陵书局在十八年前影印刊行的《暖红室汇刻传奇》系列,按说像暖红室刻本这样的珍罕玩意儿,于我这样的普俗之人是万无眼福的,更莫谈染指。而因着有影印本的出版,我亦可作江湖郎中模样,作一回隔纱搭脉的销魂了。即使影印刊行,印量也只区区700本,我这番奢想得酬,亦是有着前缘夙因的罢。《临川四梦》、《荆刘拜杀》这样的经典戏文,遂成了我的案头之物;因我确不谙音律,遂也不管得这北曲南戏哪个更入得腔出得场,只管抱着这案头的奇珍玩摩罢了。
奇怪的是,这样罕少的书,竟然是全新未作流通过的。据书店老板称,这是正经的库存货,自然旧,十成新。“自然旧,十成新”这句评语我惦量许久,觉得颇有兴味。旧货新宠,抑或是人生的怪际遇,确是人生的真现状罢。
二OO八年八月二十日午后
偶然感怀,暂记备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