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娜娜
三十年代，上海，凌晨二点。
幽暗的小巷，巷口的路灯被风一吹一晃一晃的，把娜娜的身影拉的好长。娜娜的身材曼妙，走起路来更是风姿绰约，每当她穿着旗袍锦服在舞池里一颦一笑时总是迷住了很多人。听着自己的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快，以往总是嫌弃后跟太高小巷太长，今晚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到家推门，听到木门发出的嘎吱声，吴妈迎了出来：“太太，我煮了点稀饭，要不要喝点，配点酱菜，那酱菜上我淋了麻油，又脆又爽口，吃了好睡。”
她笑着点点头，轻声说：“我去看下豆豆。”
豆豆睡的正酣，在温暖的灯光下越发显得小脸红扑扑的。她温柔的亲了亲他的鼻尖，豆豆的鼻类翘翘的，长的很像她。小时候带着豆豆上街，不时有人围上来逗着他玩，并不断夸奖都说这小男孩长的真好看。可她看豆豆长的太秀气，都有点偏女性的美了，幸好三年前来了莫易，有了他的陪伴豆豆多了阳刚之气。
思索间一回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好像眼角有皱纹了。她坐到了梳妆镜前，不禁轻叹一口气，“似水流年，韶华易逝呀。”何止细纹，凑近细看，鬓边已有变白的小绒发冒出。原来，岁月何曾饶过她，更何况前几年她吃了那许多的苦。如果不是豆豆，她早就跳江自杀了，或者就在那个简陋的小旅馆里饿死了。
恍惚间时间拉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她刚刚初中毕业，着青衫黑裙、走起路来两个辫子一甩一甩的。那时候她收到了一些男同学写给她的信和很多爱慕的目光，那时候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那时候她用的是父亲给她取的有些男性化的名字――高轻侯。
初中毕业她还想读书，父亲却说是时候嫁给表哥组成小家了。她去找表哥，希望能得到表哥的支持，可是表哥唯唯诺诺的说：“父亲母亲说了，让我继承衣钵，我家的药铺虽小，却足以让我们温饱无虞。”她盯着表哥看，向来顺着她不敢违背她的表哥低下了头。
她轻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不甘心，我要出去读书，不要走妈妈她们那一辈子人的老路。这样也太碌碌无为了。”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弱弱说：“轻侯，听姨父姨母的话吧，外面世道不太平，只有在这个小镇我才能保护你。”
她轻哼了下，昂着头离开了，决定去找一位姓白的男同学，白同学是她最热烈的追求者之一。听完她说的去上海求学，白同学显然愣了下，不过马上讨好的问：“只有我们俩个吗？你有多少钱，我的私房钱可不多。”
“我有！我有一点法币还有大洋，”她开心的说道：“还有，还有一点首饰，都是我历年攒的。”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难得给了他一个笑脸。
象是受了鼓励一般，他又兴兴头头的道：“我还有个表姨在上海，她家开了小洋货铺，真的遇到问题了可以去投靠她。”
她开心的差点跳起来，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小镇了，她将继续读书，像电影里的女性一样独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穿的和街上那些摩登姑娘一样，昂着头意气风发的走在中国最漂亮的马路。
她和他击掌为盟。
那几天她在家表现的很顺从，那几天她悄悄收拾行李，那几天她明明开心的要飞起来却拼命压抑着情绪，那几天她以为从此之后将开启明朗幸福的生活。
现在再回想，原来所谓的幸福竟然是噩梦的开启。想起，得知她离开后，父亲伤心的说：“我们家世代耕读传家，我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让她读书是让她明白道理，没想到反而让她读的自以为是。或许有一天女人是可以独立，但绝不是现在，现在得吃多少苦啊。”说完，父亲一拳打在桌子上，一滴清泪流下。
好像是预示着不幸的开始，他们刚出门一上船身上的大洋就都被偷了。当时，白同学说还是都放在他身上安全，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觉得人家为了她背井离乡，自己总得拿些诚意出来。后来随着事情的发展，她开始叫他白渣男。
虽然大洋被偷，他们身上还有法币，便先在一个中等的旅店安顿了下来。经过一个月的奔波收集招生信息，她在一家师范学校报上了名，可是清点钱物时，发现他们早就负担不起学费了，哪怕是一个人的。
他们商量先换一个小点的旅店，他俩都出去打工，实在不行明年再读。可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二个月过去了工作还是没找到，而另一个意外却突然到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去找找表姨。
第一天晚上回来时，他很开心的告诉她，表姨夫答应自己在铺子里帮忙，但晚上要值宿，回来的会少一些。她当时很高兴，日子总算有了着落，可渐渐的她发现他回来的越来越少，后来几乎不回来了，直至有一天来了封绝交信。信中说他已娶表姨的女儿为妻，未来将不再读书而是继承那家洋货铺，就不耽误她的前程了。
她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渐渐大起来的肚子，“前程，她还有前程吗？”她不禁冷笑，昨天整整一天她就吃了一个烧饼。她饿啊，清早起来就头晕的晃，快中午了才喝了点冷水，小店里的人都是势利眼，渐渐看她拿不出房饭钱连水都懒的给她打。棉絮从破洞里钻出来，白花花的象白米饭，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可接下来，她连冷笑都发不出来了。店主把她微薄的行李扔到了肮脏的店门口，除非她把手上的玉镯给店主抵房钱。可那是她偷溜出来前母亲给她戴上的，是她再也回不去的高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这个店处于三交九流之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很乱，看热闹的人多，指指点点的不少，更有人开始翻她的行李，还有人不怀好意的蹭她一把。就在她欲哭无泪快要绝望时，突然一声轻呼：“轻侯，怎么是你，怎么可能。”
那是她小时候同村的玩伴叫小莉，那天她都不记得小莉是怎样的穿着，只觉得突然天降救星，后来她想清早小莉永远是那副睡不醒蓬着头发打着呵欠的样子。本来，这个时候她睡的正浓，可外面实在吵的太厉害了她就出来看看。
就是从那天起，轻侯决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老天给了她机会，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她固执的把豆豆生了下来，生完孩子她和小莉一样做了舞女，没什么羞耻的，先得活着，并且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娜娜。那时候她刚巧看了鲁迅先生的一篇杂文――《娜拉出走后怎么样》，而且娜娜这个名字更容易被人记住。
她清秀靓丽，有了一些经历后，更加变得乖巧顺从善解人意，舞女里面大都没读过书或读的不多，很快她就被越来越多的客人点名，渐渐的她成了那间舞厅的头牌。出名了钱赚的比别人多，肯定会让一些人嫉恨，于是她慢慢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和小莉一群人团结在一起把经常欺负她们的一个人赶出了舞厅。
后来，条件好了点后她从小莉的租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换到了一个相对整洁干净的弄堂里，并且找到了吴妈――一个老实的好人帮佣。虽然一系列的打击让她变的节俭，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豆豆，让豆豆拥有一个干净明亮的家和温厚亲切的邻居。
而小莉那里，每年她都和豆豆一起去拜年，拜年时还有一个大红包。一开始小莉还推辞，后来娜娜告诉她，这是她应得的，她才心安理得的收下。
七年后，她认识了他――莫易。
认识莫易后她才知道了什么是爱情。表哥是父母选的，白渣男是她学习路上的依靠（虽然后来证明除了花她的钱啥也靠不住），而她和莫易是互相欣赏，是灵魂上的伴侣。
莫易开着一家小饭铺，他烧的一手好菜并待人谦和，只是有一点下午四点后必打烊，只做早点和中饭。有一天晚上，她去找他，竟然发现他在灯下翻译英文，看着她诧异的目光，他平静的说：“我喜欢读些文字，或许我写的一些东西激进了点发表很难，也有可能永远没有读者，可这些让我心生欢喜，而开饭铺只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我们总得和社会妥协。”
她觉得他应当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当她忐忑不安的告诉他自己是个舞女时，他平静的噢了一声，从此后再没提起。他的过去她也不再打听。
他俩相敬如宾，他们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对方，有时啥也不说就安安静静的家里待上一天也不会厌倦只觉时光太快。
他们决定了，回家、去她的小镇，在镇上开家饭铺，虽无富贵却也可衣食无忧。豆豆就在小镇上读书，等中学毕业就把他送到上海来求学，她未竟的梦将由豆豆来完成。那时候这里的人也早忘了有个舞女叫娜娜。
而就在她既将离开前的今晚，他在舞厅遇到了白渣男。
她以为看到他时一定会恨的咬牙切齿，没想到只是冷笑了二声。也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她的行踪，陪着朋友来找她，看着他油头粉面的打扮，一边炫耀一边讨好，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再生气。感谢上天让他离开她。
他摘下了腕上的手表给她戴上，告诉她这是永安百货买的，希望以后还能常来常往。她微笑的说了声谢谢，心里想着这是你欠我的，想当初我用自己的私房钱养了你那么久。换作以前她一定会高傲的拒绝，或许那种高傲也是为难自己，过不了心里那个坎。而现在经历了那些磨难让她长大了，她知道和光同尘里内心还是一片光明。
吴妈煮的稀饭差不多喝完了，胃暖暖的，这么好的稀饭以后怕是喝不到了，他们既将与吴妈作别。吴妈是万般不舍：“太太，难得我们如此投缘。不过，我还是开心，以后你不用再熬夜，莫先生是个好人。”
嗯，以后她和莫易在小镇上开一个小饭铺，她相信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接纳他们。
而现在，她和以往每一个清晨一样御下妆容，长卷发用布帕子系好，换上布旗袍，整个人干净爽洁容光焕发，然后牵着豆豆的手送他去上学。到了校门口，豆豆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去。豆豆有些少年老成，步伐方正有力，阳光正照在他身上。她觉得，前面肯定依然会有不平和坎坷，但他们三人可以互为依靠，还有什么要可怕的呢。
流年，给她带来的有好也有坏，然上天终究是宽厚的，只要自己不绝望不放弃，皆可衣食独立、有枝可依。她透过手的缝隙去看阳光，一切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