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被轻贱是女人的原罪

1

老唐病逝百日整,全家人上完坟,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饭毕,宋洁叫住正要起身去收拾饭桌的儿媳郑敏:“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要说。”

众人见宋洁面色庄重,停止动作和交谈,静静地等她发话。宋洁清清嗓子,说道:“你们爸爸去得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给你们留下了一堆麻烦。我现在害怕自己也有那么一天,一蹬腿儿,自己倒是痛快了,你们全抓瞎。”

大家齐齐反驳:“妈你说的是什么话?没这么咒自己的!”

宋洁摆摆手:“行了行了,人早晚都得死,能死得安心就是好死。我呀,吸取你们爸爸的教训,不想死得稀里糊涂,所以今天趁你们都在,我想把家产提前分一分。”

女儿唐红劝道:“妈,您还好好的呢?分什么家产?您自己留着花。”

宋洁笑了两声,起身去五斗橱的抽屉里翻啊翻,拿出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一边慢悠悠地绕着栓绳扣,一边说:“我自己有退休金,也留了一点存款,这套房子我自己住。我要把剩下的都分掉,攥在我手里没啥用。”

桌上无人说话。

宋洁掏出一本房证,两本存折,掂了掂:“喏,就这么点东西。这套房子八十多平,我打听了,地段虽然不咋地,房子老点,现在挂出去也能卖60万,两本存折加一起,一共20万。”

郑敏笑道:“妈,你家底儿还挺厚实。”

宋洁说:“唉,反正累了一辈子,就攒了这么点东西。能分的今天都摆出来了,一共也就80万,卖完房子,不管多了少了我都给凑出这个数。我决定了,一分为二,你们兄妹一人一半。”

哥哥唐青没说什么,唐红也没说什么,郑敏小声嘟囔道:“一人一半?”

宋洁说:“对,一人一半,将来我死了,没分的财产兄妹俩也一人一半。行了,房证是我的名儿,需要我办啥手续我配合,我把房证和存折都给你们,你们自己分去吧。”

回家路上,郑敏闷闷不乐,脸拉得老长。等红灯的时候,唐青瞄了她一眼,问:“你这是怎么了?一天入账40万,还不高兴啊。”

这时,派单大妈顺着车窗甩进来一张楼盘广告,郑敏接过看了一眼,嗤笑道:“瞧瞧吧,一中分校学区的楼盘都两万了,你知道一中总校的学区房多少钱吗?”

红灯变绿,唐青慢慢转动方向盘变道汇入车流,安慰道:“哎呀,老婆,有了妈分给咱们的40万,再把咱家家底划拉划拉,凑个首付够了,贷款慢慢还呗。”

郑敏哼一声:“掏空家底贷款怎么还?日子还过不过?孩子补习、养车、保险、吃喝拉撒、物业水电、人情往来,万一谁再生个病,手里不留点钱能行吗?”

唐青也不知道该说啥,开启装聋作哑模式。

郑敏抱怨了一会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蛮横不讲理,低着头抠了会儿指甲,许久,小声说:“唐红那么有钱,还差这40万呀。”

唐青说:“话不能那么说,她有钱是她的,这是妈分给她的。”

郑敏叹了口气:“谁家财产不是留给儿子孙子啊!象征性地给女儿一点就行了,凭什么平分啊。”

郑敏说完这话,猛地低下头,一串泪珠子吧嗒吧嗒掉落在牛仔裤上,水洗白的位置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2

三个月前,她妈去世,她也经历了分财产这一幕。老太太从发病到阖目拖拖拉拉一年多,几乎都是郑敏抛家舍业地在身边伺候。算上奔丧,她弟弟一共就回来三次,还穿得溜光水滑,像个贵宾似的等着她做饭伺候。老太太的尿壶和屎盆他摸都没摸过。

有一天,老太太喝完米粥就反胃,抻着脖子想要吐的那个瞬间,她弟弟一蹦三尺远,脏物喷溅到地面上,连最远那一滴都没够着他。老太太心心念着的,就是这么个王八玩意儿。

可结果呢?结果老太太咽气前指了指床下,前来帮忙的亲戚摸出一个纸袋子,打开一看是遗嘱,还是公证过。遗嘱上注明,家中所有财产,全部留给儿子。

交代完这些,老太太就咽气了,连郑敏想要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不给。

其实无需多问,亲友包括郑敏心知肚明。还能为什么?当然因为她是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别人家的人”,留财产给她就是“便宜外人”。不过需要侍奉塌前的时候,老太太道德绑架起来一套一套的,丁点不觉得她是“泼出去的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善若水”?

老太太办完丧事后,郑敏她弟弟火速办完财产继承手续,撒丫子跑得比和谐号还快。

郑敏憋着一肚子火回家,连受累带受刺激,生了一场病。病里,她哭了一场又一场,过往拖拽着她,让她沉湎。

小时候她不受爷爷奶奶待见,有了弟弟后,她成了弟弟的保姆。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都得先紧着弟弟,需要干活、需要有人为祸事背锅的时候,她才能有点存在感。

上学时,无人过问她的学习,无人在意她的成绩,无人挂念她的需要。如果不是以高分考上了重点高中,她可能初中读完就要辍学了。

她读大学的时候,弟弟读初中,家里人说要把所有的钱留下来给弟弟补课、学特长、读私立,郑敏只能靠贷款和勤工俭学完成学业。

她就这么磕磕绊绊地长大,因为生命力过于顽强,才没有折在重男轻女的观念里。她深受重男轻女思想的迫害,本应该是最痛恨这种思想的人。然而,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在奋起抗争的同时,又在慢慢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观念,如此才能去理解爸妈、去善待弟弟,用“一切都过去了”来安抚自己,以此维系与家人的亲密关系。

最后,她这个抗争者,在潜移默化中,被这种观念驯服了。那一年,她在产房里,拼了命地配合助产士的指挥分娩,在感觉全身如卸下千斤重担那样轻松、听到一声嘹亮嚎哭的时候,她抢先用全部力气问:“男孩还是女孩?”

助产士说是男孩,过了一会儿把处理好的婴儿举给她看。在那个瞬间,她窃喜、她激动,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喊“我有儿子了”,她多年来被原生家庭压垮的双肩瞬间挺起来了,她因为性别所受到的伤害,最终因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而全部被治愈了。

郑敏嚎啕大哭。产房里的医生以为她的激动源于当了妈妈,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痛恨重男轻女”的盾,对上了“自己生了儿子也开始重男轻女”的矛。

她痛恨的和她期待的一起戳她,她被撕扯得手足无措。

可眼下,有人揪住了她心里那一点点未泯的认知。在她早已认同老人的家产就该留给儿子孙子时,她的婆婆,咔嚓一下把财产一分为二,儿子一半,女儿一半。

怎么可以这样呢?她自问。问完后自问自答,为什么不能这样?钱是婆婆的,她愿意给谁就给谁。法律规定,儿子女儿享有同等继承权,唐红本来就有资格拿婆婆的钱。谁都没有错,那她为什么这么难受?

3

很快,郑敏就没有时间去纠结这些事了。

婆婆分的家产到账后不久,她那个做房产中介的同学打电话告诉她,一中总校学区现在有个熊猫级别的房源,看在郑敏是老同学的份儿上,率先知会她,赶紧拿订金来签合同。一旦挂上,肯定秒没。唐青当时在外地出差,郑敏和他打了声招呼,忙慌慌取了五万,先把合同签了。

签完后,她就开始愁,按照当时当地的政策,二套房至少付百分之五十的首付。虽然那房子是不太能住人的老破小清水,但总价还是很高。她算了算家里的存款,再留点备用金,还差二十万。

唐青先去和哥们同学借,可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岁数,借了一圈也没借到。

郑敏没辙了,想到她弟弟。她觉得,弟弟现在没有用钱的地方,又拿了家里的全部财产,她从小那么照顾弟弟、老妈病重也是她伺候,在她需要帮忙的时候,弟弟应该会伸把手吧?

结果,弟弟直接来了句:“姐,你买不起好学区就不能买差一点的吗?我外甥要是那块料,在哪里读书不行?”

郑敏心有点凉,忍着不快解释:“其实只差一点钱,当爸妈的,只要能够得上,都想给孩子最好的,这是人之常情。再说你外甥学习好又懂事,我不好好培养他,将来会后悔一辈子。我就借20万,以后每个月都还你一点,还给你利息,行吗?”

她弟弟说:“你去跟你小姑子借呀,她不是个富婆嘛。”

郑敏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抖着手挂了电话。

她说什么?是说因为小姑子不欠我们而你欠了我的?还是说你得到的那些本来就该有我的一份,我顾及血缘亲情才没有去告你?

算了吧,没用的,一个在众星捧月的境况中长大的人,根本听不懂这样的质疑,他只会觉得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最后郑敏没办法,让唐青给唐红开口。

唐红挺痛快,次日凌晨郑敏就收到了钱,和一句“不用急着还”的关照。

她盯着提醒到账的短信息,心中五味杂陈。但万语千言,无从说起,最后她只用微信发了两个字过去:谢谢。

4

两天后,唐青出差回来,见郑敏脸色不好,问她怎么了。

郑敏叹了口气,苦笑着自嘲:“我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大你是知道的。我结了婚,生了儿子,感觉自己熬出来了。结果呢,你们家又不重男轻女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

唐青也笑:“我就知道,妈把钱一分为二,你心里不高兴。”

郑敏心头一酸,瘪了瘪嘴:“也不是不高兴,真的,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我就是……唉。”

她说不出来自己的感受,像一个总是错过花期的人那样颓丧。

唐青问:“你知道妈为啥要把财产一分为二吗?”

郑敏摇摇头。

唐青说:“咱妈那个年代,重男轻女更严重,但是妈小时候就没受过这份委屈。小舅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工作、学业,家里能帮上的,给到两个人的都差不多。街坊四邻家的闺女哪个也没她过得好,她感觉自己可幸福了。

“后来我姥姥姥爷相继去世。我姥爷去世的时候,把所有家产都留给了小舅。我妈说,她当时就傻掉了。不是因为没得到那点财产,而是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活在一个假象中,就好像什么东西碎了。

“换位思考吧,如果是我,我也会难受,谁能不难受呢?这不是钱的事。父母在人生最后的时刻,没有牵挂过你啊!这真的太让人心痛了!依我的理解,妈自己尝过那种滋味儿,她觉得不好受,所以她就不想让唐红也有这样的经历。”

郑敏听完,好半天没动弹。而后,她捂着脸呜呜哭了。

唐青哄她:“你哭什么啊?”

郑敏用一只手盖住眼睛,靠在沙发上,说:“我就是,太羡慕唐红了,真的。”

因为她就是那个,被妈妈在弥留之际忘却的孩子。而此刻,除了羡慕,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在治愈的路上选错了方法,恨自己差点被所仇恨的一切吞噬。

那些让人心绪难平的过往啊!该如何抹掉它?她仰着头,泪如雨下。知道她应该释怀、放下,把它们圈在回忆里,画一个大红叉,拒绝成为它们的同谋,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秩序,活出一个全新的自己,避开那些糟粕,把生活变成自己最期待的样子。用自己喜欢的创造更多的喜欢,用自己厌恶的趋避更多的厌恶。

就像她的婆婆宋洁那样,铭记被亲情放逐的滋味,再也不让后来人失去亲情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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