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同与墨竹
文同字与可,号石室先生,自号笑笑先生。在世时以诗、楚辞、草书、画四绝见称,以诗为第一,著有诗文《丹渊集》,后诗名渐为画名所掩。在画史上文同历来被后人尊为文人墨竹之宗。墨竹绘画的源起可以上溯至唐代,而文人墨竹画的兴起则追溯到文同、苏轼。文同爱竹,他对于竹的喜爱和熟悉简直到了痴狂的程度,与其时代也喜竹的文士,或者那些擅长画墨竹的画家都难以与之匹敌。苏轼曾言“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文同则称竹为君,见竹即如见其人,种竹、咏竹、画竹、游于竹林之间,以竹命名自己的住处,取之为食,恨不得晚上抱着竹子睡觉。以竹为伴者多是仰慕其君子一般的性情,苏轼就说“与可之为人也,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与为不义,虽禄之千乘不顾也”。

墨竹图 文同 绢本水墨 131.6x105.4cm 台北故宫藏
文同是苏轼像黄庭坚、佛印、王诜、米芾等为数不多的至交。文苏二人并无官场之往来,两家也无婚姻关系。苏轼自称为文同之“从表弟”乃是表示亲切。文苏两人一生也只见过两次面,初次会面可说是一见如故,谈词如云。因任职地的不断变迁,苏轼与文同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只得书信来往与诗文唱和。后来苏轼听到文同去世,悲痛欲绝,连哭了三天。“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当他晾晒搜集到的名字画,看到文同送的那幅“筼筜偃竹图”时,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文同与苏轼短暂而漫长的交往,对他二人来说都是一生的影响。北宋院画盛行,老人当道。文人画能突出重围崭露头角,与苏黄等人竭力吆喝分不开。北宋中期如王诜、米芾、李公麟、文同等这些文人画的元老,居然都是苏轼的朋友圈中之人。不得不说苏轼在期间的作用巨大。苏轼本身作画不多,全凭那一套文人画的理论发力。


文同画墨竹在写生上功夫至大,“于谷构亭其上,为朝夕游处之地”,以至“疑风可动,不笋而成”的逼真效果。文同的《墨竹图》工笔带写,法度严谨。米芾所言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虽是以墨写竹,竹的干、枝、叶主次分明、层次清晰,叶繁而不乱。有些竹叶分浓、淡两种墨色层层渲染。有些又用“撇出法”,线不闭合,微露笔痕,这种画法其实形似极矣!
苏轼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道: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蝮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子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从此可知,苏轼也曾想学文同工致精细的画法,但由于缺乏正规的绘画训练,造型能力不强,故“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很明显,苏轼之所以“逸笔草草”,不学“法度严谨”,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关于造型,苏轼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如果只断章这两句,就会以为苏轼也仅仅是贬抑形似,后面接着写道: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故此从全篇看苏轼原意是指形神兼备以物传神之意。后苏轼与文同共游净因院,写下千古名篇《净因院画记》: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挛拳瘠蹙,如是而条达遂茂,根茎节叶,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昔岁尝画两丛竹于净因之方丈,其后出守陵阳而西也,余与之偕别长老道臻师,又画两竹梢一枯木于其东斋。臻方治四壁于法堂,而请于与可,与可既许之矣,故余并为记之。必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者,然后知余言之不妄。
十二年后,又为友人方竹逸所画竹石卷上的跋文中提到:
昔岁,余尝偕方竹逸寻净观长老,至其东斋小阁中,壁有与可所画竹石,其根茎脉缕,牙角节叶,无不臻理,非世之工人所能者。与可论画竹石,于形既不可失,而理更当知,生死、新老、烟云、风雨,必曲尽真态,合于天造,厌于人意,并画旧事以赠。元丰五年八月四日,眉山苏轼。
至此,苏轼和盘托出,作画既须曲尽物象也更应该把握物象的理,崇理而并未忽视形的作用,达到晓画的前提是必须要形理两全,各不偏废。理形之辩,寓神于形,寓形于理,才是苏轼的真面目。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文同,……善画墨竹,富萧洒之姿,逼檀栾之秀,疑风可动,不笋而成者也。复爱于素屏高壁状枯槎老枿,风格简重,识者所多。文同之竹,俨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可看做是“画竹”与元人所谓“写竹”之别。“画竹”者工致写实,可以双钩、敷色,重在描绘。“写竹”者逸笔写意,重笔墨情趣。然而,其《墨竹图》这样形理两全的一路画风对文人画以及后世墨竹画者产生的影响,是将墨竹这一形象提取出来,从而确立了文人画的墨竹题材。诸多文士竞相学习模仿,以至形成湖州竹派。“状枯槎老枿”一路写竹性绘画,虽不名于时,其影响却是较前者更为巨大。
文同的两种墨竹在后人眼中都被释读为“写竹”风格,这种风格却是以元人为代表的文人画的一般风格。

宋末赵孟頫力倡“古意”,老赵所提倡的,其实是不失法统,而又适合文人自我表现的形式。在老赵的影响下,柯九思等画竹变文同“工笔带写”为“意笔兼工”,又将其简重粗阔一路用书法性加以规范,其特点就是“能将八法写疏篁”,即以书法画竹。从“画竹”到“写竹”的变格,是以书入画及不求形似的文人画思潮所致。至于元代,柯九思等既学习文同,又将粗阔简重、“逸笔草草”的风格用书法性加以定型。

唐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张彦远的立足点是“骨气形似,指描画的线条应有劲力。中国的书与画,工具本来相同,熟于手,自然工画者亦能善书。
赵希鹄《洞天清禄集》道:
画无笔迹,非谓其淡墨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书者藏笔锋,如锥画沙、印印泥耳。书之藏锋在乎执笔,今人如米元章,善书必能画,善画必能书,书画一事尔。
在此,赵希鹄的“善书必能画,善画必能书”的观点是全然别于张彦远所论的新思想。凡文人必要习字,善书与善画的互推,使以书入画言之成理,为文人墨戏大开门路。到元代,论“书画一事”者大盛,如赵孟頫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解此,应知书画本来同。”柯九思说:“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金钗股、屋漏痕之遗意。”后来中国画的墨竹成了“以书人画”理论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题材。
从宋时的形神兼备,形理两全,到元的以书入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时代悄然嬗变。绘画性绘画的式微,书法性绘画的尝和逐渐兴盛,正是文人画兴起的外现。至于董其昌之后明清文人全以书法写竹,则走向完全的泛滥。

传文同晚霭图 绢本水墨 55.9x391.5cm 大都会博物馆藏,此画款“与可”,却以黄庭坚卷末的题跋书法而闻名,文同以竹闻名,少闻有山水传世。画中笔法遒劲爽利,与画竹似出同一路笔法。落墨清脆,晕染得体而老练,是山水画能手所作!











出枝与松针都有竹叶画法的影子











款与印章为后人添加

黄庭坚的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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