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 艺文春秋 口弦的仙马 2018年第101期(总340期)

仙马外景 高守应 摄

  口弦的仙马  

戴冰

普定县猴场乡的仙马村,据说有三样物事很出名,一是合唱,二是弩,再就是口弦。前段时间有机会去玩了一趟,回来就想说说这三样物事。

先说合唱。半山的平台上,一群穿民族服装的男女小孩聚集一处,在一架手风琴的伴奏下齐声歌唱,童音悠扬,明澄如水,内容是欢迎远客来到美丽的苗寨。我在少年宫呆过几年(那里有全省最好的童声合唱团),一听孩子们的音色和发声位置,就知道那是美声的一种变体——这个场面我太熟悉了:一群穿着苗族服装的童男童女,洋声洋气地唱着苗山苗寨的乡土生活。不同的是少年宫合唱团演出大都用伴奏带,而这里用了一架(也许更为洋气的)手风琴。正诧异,正失望,略知内情的王剑平对我说,仙马跟石门坎的白格里牧师有着一段不浅的渊源,许多人从小就能读五线谱。我于是恍然大悟。难怪。我对贾正宁说。贾正宁告诉我,几年前他曾带着仙马的合唱团去参加原生态合唱比赛,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因为没有一个评委承认这是一种原生艺术。这样说的时候贾正宁嘿嘿地笑,一种没能蒙混过关的自嘲的笑。我想想那个场景,也笑了。

仙马手风琴伴奏合唱 高守应 摄

仙马“四声合音”合唱队 高守应 摄

再说弩。两三个当地中年汉子背负箭筒,手提粗大的弩机在操场上闲闲地来回踱步,走得一个操场都有些生猛起来。听人介绍,那是用来守护庄稼和猎杀野猪的。猎野猪时箭头还要蘸上毒药。我自小受《三国演义》连环画的影响,十三四岁时就自制过不下三十把弓弩,曾瞄准月光下父亲宽大的后背射出一箭,挨了一巴掌。至今喜爱弓、马及一切冷兵器,所以看到弩机就不禁满心欢喜。接过来先碰碰弦,不用试就知道以我的力量是万万张它不开的。但还是有好几个粗壮男人不信邪,依次上前一一试过,却无不颓然而返;只有一个带眼镜的壮汉有点技巧,利用双膝的力量,吭哧半响,终于将弦挂上了弩机的搭钩。扶着腰起身后,那老兄顾盼自雄,颇有得色。但看着他红脸凸睛的模样,我禁不住这样联想,要是真有某头野猪突然现身,鼻息咻咻,摇着飘逸的鬃毛决意对他发起一次壮观的冲锋,那情势千钧一发,是否容得他如此大费周章?这是玩笑话,但愿那个胖兄不幸看到这篇臭文时不至闷气,诚诚恳恳地说,我还是很佩服他的气力的。

射弩跪姿 高守应 摄

整个过程,弩机的主人始终站在一旁微笑不语,脸上的表情是见怪不惊,没有丝毫意外之感的。我想起显克微支曾在《十字军骑士》里描写年轻的兹皮希科,借他叔叔马茨科的口称赞他的力量,“他十四岁就独自杀死一头熊,十七岁时不用曲柄就能开弩”。书里没有直接写到曲柄的形状和功能,但我猜想那一定是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一种辅助装置,好让使用者能在短时间内多次张机。于是我对弩机的主人说,为啥不在弩上装一个什么东西,让它好拉一些呢?那汉子斜乜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断定那是一种蔑视的表情,于是不得不在这种对自身强大力量的自信面前为自己那一点纤细的机巧之心羞愧了。

射弩立姿 高守应 摄

然后我想说说口弦。

口弦是一种铜制的乐器。但说它是乐器实在有些牵强,严格说起来它只是一只树叶或是矛头状的簧片。一个全套苗族服装的中年妇女,两手围着嘴,低眉垂眼站在操场中央。如果不是有几个人站在她身边同样低眉垂眼地侧耳倾听,我并不会知道她在干些什么。我走过去,听见一阵微弱低沉的哔哔声响,就像小时候用指甲刮过篦子的木齿,几乎没有音高的起伏和节奏的伸缩。这是什么?我问一旁的杨文艳。口弦。她说。王华看上去似乎隐隐地激动,你们一般什么时候才吹呢?她问那个中年妇女。女人把口弦从嘴里拿出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不看我们,看着越出围墙的几丛树梢,微笑说,高兴的时候,断心的时候。

口弹琴(口弦) 高守应 摄

阿江(苗语发音即口弦)吹奏之前 高守应 摄

阿江(苗语发音即口弦)吹奏 高守应 摄

断心的时候?王华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说得太好了。

不说伤心,不说死心,而说“断心”,是说得好,我都不禁悚然而心惊了。伤心不过悲哀,死心已然麻木,断心居其中,仿佛能感到心的绞痛。这样精彩的话印象中还有一句,出自安顺蜡染大师杨金秀之口。某次,安顺文学前辈周青明老师陪父亲去访她,提到民族蜡染悠远传统的熏陶时,她回答说,老辈人有蜡画不假,就是画得死眉佯眼的,不逗人爱,要笑颤颤的花才算得蜡画呢。

“笑颤颤”三个字我辈人道不出来。

吹一段高兴的。有人定题。那女人吹了。那断心的又什么样?那女人又吹了。我听听,没分出区别来,仍旧是那样单调的,指甲刮过篦子的哔哔声。

这样声响细微,制作粗陋,单调平板,毫无一点表现力的小铜片,如何能够承载人心的大悲大喜呢?我觉得困惑,一直到我离开普定很久都还是觉得困惑。

十几年前,我曾大大地迷过一阵子摇滚乐,还参加过组建乐队,对电声四大件都有过皮毛的接触,所以有一天我突然想,口弦和人心的关系,是不是就像架子鼓和贝司的关系呢?鼓本身有音无调,全赖贝司在每个重音上的参与,它才具备调性,才能随着每首不同的乐曲而变幻无方。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写过这样一句话:贝司为架子鼓染上色彩。想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意思。口弦想来不也就是如此吗?正因其“无调”,所以才能承载万千的情愫;正因其“无调”,万千的情愫才可能因其而得以投射——这也许就是口弦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的原因吧?这也许就是口弦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却没有发展成一种更为复杂的乐器的原因吧?可不可以摹仿《道德经》的口气这样来形容一次口弦呢: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乐)器无调”?

老苗文古唱本 高守应 摄

但让我耿耿难忘的却还不是对这个问题的解决——那毕竟只是一个智性层面的问题,大脑的分析向来不可靠,可靠的是肌体的反应——我终于意识到让我不能忘怀的并非口弦的调性,而是它细微到几乎难以觉察的音量,以及吹口弦的女人在谈论口弦时的神情——口弦不就是她的心事么?情不自禁,满怀倾述的欲望却又那样地含蓄,那样地羞涩,那样地不愿为人察觉不愿为人所知……没有嚣叫,没有呐喊,更没有反抗,有的只是私密的,几乎下意识的含混而隐约的自我宽慰——通过口弦,仙马人对上苍作着喃喃的坦露。

这样结论着,口弦就被抹上了一层柔和而悲凉的晕影,仿佛树杈间泻露的月光,只属于孤独而阒寂无声的内心世界。

古歌之情歌演唱 高守应 摄

十七岁时我曾写过一首小诗,试图用语言描述一些乐器留给我的印象,诗的题目叫《现代音乐》(原谅我在同一篇文章里两次引用自己写下的东西):

笛子一长串响亮的小眼睛/黑管的沙漠里狼烟升起/大提琴回荡父亲的思想/小提琴的技巧树叶繁茂的枝条/钢琴的脚步涉过月光的小河/闷气的小号晕头转向……

我之所以引用这首小诗是因为我很想在里面加上口弦的部分:

口弦仿佛涟漪/散发一阵细密的心跳。

心跳是只有自己才能感知的律动,所以我要说,歌唱使仙马华艳,弩机使仙马剽悍,但只有口弦的仙马才是本质的仙马,它极弱而无调,庶近于天籁,同时又包纳万千繁复,吞吐光阴的过程中悄悄记载又悄悄消融着一个族群的心灵的秘史,只有它才属于仙马每个私密的个体,属于仙马真正的内心。

· 作者简介

戴冰:一九六八年生于贵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州文学院副院长,《贵州作家》执行主编、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特聘研究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文汇报》专栏作家。出版小说、散文、学术随笔集十部,曾获省市文学奖九项。有作品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散文海外版》等选载;入选《中国城市小说十年选》、《文汇报年度精选》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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