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领同志
昨天看落日的方式不一样,我与夕阳背道而驰,但它丝毫不肯与我保持距离。它沉溺在火山湖里,便再也没有爬上来。我在海拔六百米的山坡上俯瞰火山口,云朵飘了过来遮住视线,就连眨眼睛仿佛都是在掉眼泪。整个湖面波光粼粼,夕阳在流血,火山在沉默。
我第一次以这样无知者的姿态去俯视地球的伤疤,就连我站住的这块岩石都比我的生命更加久远,也许它就是岩浆冷却下来的呢。风刮的毫无分寸,云朵好聚好散,在那个下午,太阳再也没有力气搏斗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远去的日子,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这真是我成长中无比重要的一天。我一个人坐了一次摩天轮,一个人玩了一次索道,一个人骑了半个小时马。而这些事情是我很久以前,想做却实现不了的。我兴奋得像一个小孩,在天空迎风招展,我以前从不会玩过山车这类的东西,我觉得我上去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疼。但现在我是一个人啊,没有人知道我过去是一个胆小鬼。假如我跌下去,我一定会受很重的伤。而且我跌落的地方是悬崖,所以没有办法摔进泥土的纹路里,重新生长。所以我要鼓起勇气大声尖叫,在空中滑翔。
你知道吗?成长是不能依靠别人帮助的,过去我很拘束甚至是自卑,有太多耀眼的人在身边,只能躲在他们的影子里。那是一个四月天的雨夜,我和他并排睡在一张靠墙的床前,面对着一席的文案愁得发窘。我不停的背诵又不停的忘记,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像我这样愚蠢地天真的男生。我觉得那是一种夸奖。他刚刚认识我的时候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他看到我在很深的夜里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呆,我居然就出产一大段的文字。我那么纯粹地只写故事,我不把它当成战利品,我想那是对文字的亵渎。除非它是给我的人生当备注。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文字到底分裂出多少人格了。
在我要离开的日子,我和他并肩走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那天是阴天,可是有小雨。我不肯在他面前落魄,所以我们步行了一段的距离。我看着他的时候,看到丝丝入扣的细雨顺着他蓝色的衬衫领子落了进去,不见了。他领口张扬,衰老的纹路已经显现出来。突然很心疼,它在我记忆里已经生长为一个过去了。可是我现在想起那些肌理,它仍旧和以前一样糟糕,但他是一个老得很帅的男人,他一定坚持不到我下一次回到这个城市了。所以他很难过。
他担心我成长出色,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我蒙蒙中苏醒一点,意识到长大这不是一个可以预算就随便开始的游戏。告别是深楚的审判,我想我罪无可恕。每一次看到蓝色的衬衫,我都会想念他。他脱掉外套的夜晚,那是一件蓝色的条绒西装,有大的口袋和精致的纽扣。然后温度包裹着我,体贴我。我又买了蓝色的香水,香水味道进入我的身体,那是幽幽的凭吊往事的一炷香,我立刻有了一个祭拜者应有的哀伤。
这是一个没有人说话的下午。我看到阳光又飘了进来,仿佛仍旧落在他的衣服里面,顺着淡淡灰色的领子。我难过地哭起来。我立刻意识到哭是个庸俗的表情,于是勒令自己停下来。他没有办法看见我的微笑了,我没有办法带走他的灵魂了。来不及来不及了,所有的往事都沉下去,沉在我和那座城市之间巨大的沟壑里。有些事情不是谁,说了就算。对嘛。
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很嫉妒。他在第一次转身背向我,就很轻蔑。我很奇怪,我竟然跑到窗口偷看起他来。他面容皎洁,穿一身正装出现在我面前。他一切都好,而我很糟糕。不同于我以前认识的男人,我感觉我们某些地方都很相似,那种莫名的亲近感迫使我走近他,那种不由自主的脚步也不知道在心里驻足了几万次。终于我才向前,接近。我也可以变成他这么好的男人。但那也是一个很意味深长的久远,怀想起来灰尘扑面。
二十二岁来临之前,一切放肆都是最后一次。这里有热情高涨的人群,各种花样的庆祝节日和活动。他们有那么多的能量跳动,我用我所有的力气都踩不好一个步子。我没有学会在那个促狭的舞台中央摇摆,没有学会那种挑逗的喝彩,我看着他们的高兴很迷惘。这一年潮湿得没有季节之分,我是如此疲倦。我看着自己头重脚轻的影子,根本就抬不起头。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为什么要害羞?而我为什么要这样想?
那个仍旧在我离开的城市里的男人。那个给我规划长段长段的人生,甚至细致地附上计划表,来描述我成长的男人。那个因为我而变得恍恍惚惚的男人。他生气了耶,他问我是否忘记了他,可我觉得他不讲道理。我知道他看到我的时候会很难过,他是怎么了,总是念念不忘。他要我看到那些由衷的胜利果实,要我回到他的爱里。而我等待着回到他的身边,在那个他对我侧目的下午。
那时候,他一定对我很羡慕。
我会咧着嘴角笑的合不拢嘴,我不会告诉他孤独是成长的总和,我也不会告诉他我脸上的皱纹会像春天的草一样繁茂生长。风会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才意识到我的形象是多么潦草。我努力抬起头再来看看夕阳,我还看到很多人。
我的蓝领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