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 第06章 阴阳分界
杨独翎缓缓回过脸，一双眼睛不知是因愤怒还是焦急，烧得通红，江兰舟猛地打了个机灵。
“我求求你。”他哑着嗓子说，“我求你告诉我，救治的法子。”
“没有救了。”江兰舟尖声叫起来，“她没救了！你听见没有，你等着她死吧！”
杨独翎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既象是疯狂，又象是清醒。
他的声音，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冷酷：“我不许你这么说。兰舟，假如你不想死得比她惨烈一百倍、一千倍，——不，我不会让你死的，假如你不想身败名裂，令世人都知道你做下的丑事，人人对你吐唾沫，掷石子，假如你不想你的家族因之毁于一旦，你家族的每一个人死得奇惨无状，让他们临死的哭嚎恶骂在你眼前回荡三日三夜不散，……如果你不想，就不能这么说。”
那个杨独翎，好象是江兰舟不认识的人了。
那个从来自负、冷静，解决任何事端，依靠能力光明磊落的男人，居然会说出如此阴冷而冰冷的言辞，江兰舟禁不住心底里冒出丝丝寒气。
她惨白了脸，喃喃道：“要是我那样做了，你会饶我不死？”
“只要她不死。”杨独翎这样回答，温婉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怀中女子身上。
而不多久之前，这样的目光是给予她的，给予她一个人的。江兰舟忽然之间，感到失落。
“我没有办法救她，只能先帮她止住血，让她在七天以内，不至于毒发身亡。”
“然后？”
“然后，你去找六指魔，飞花细雨是他给的。六指魔居住的地方离此不远，要是你能及时下雪山，就来得及在七天之内找到他的。也许他还有法子，如果他也没有法子，……”江兰舟苍白着脸，说，“我只好任由你处置。”
“下雪山？”
杨独翎把怀中女子抱得更紧一些，雪崩以后，上下雪山的道路已被堵住，七天之内，赶到另外一个地方，简直是一场笑话。
江兰舟自怀中取出瓷瓶，倒出红白两颗丹丸：“你用内力替她化开，过一会，她的毒暂不向外蔓延，血就不再流出了。”
杨独翎照做，在这个时候，他没有任何选择，除非眼睁睁看着沈亦媚流血至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杨独翎看来，他以为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沈亦媚体内的血不再源源不绝流出，这时候再把内力输入她体内，也不再拒绝，仿佛有了一点点反应，她那业已僵硬的躯体，有点柔软下来，似回复一线生机，但双目依然紧闭，呼吸微弱。
“六指魔住在哪里？”
没有听见应答，杨独翎回头，早就不见了前妻踪影。
冰壁上用剑划了五个大字：
“雪域，琉璃堡。”
一颗心荡荡悠悠，忽沉入谷底。
他从未听说六指魔，然而雪域琉璃堡，实是如雷贯耳。
传说那是一个恶鬼也不肯去的地方。
从来无人从那里生还，所以，没有人可以描绘形容出琉璃堡确切的形态。
那个地方的入口是永远变化着的，如果早上是朝向东方的话，等到有人走近它面前，正东方的出口就再也找不到了。
有些人说，那里是一座精致恢宏的宫宇，用琉璃制成的宫墙、窗瓦在雪的拥抱之下整晚整晚明彻如昼。
还有些人说，那个所谓的琉璃堡，只是流沙堆里的一个漩涡洞，所以出口才会乍现乍没。
更可怕的是居住在那里面的人，是一群拥有奇异邪术嗜血为生的异教徒。
与这个世间相当有名的一个嗜血为生的杀手组织血魔不同，然而更加可怕，每至月圆之夜，必掳一百个初生婴儿，吸吮其精血，把干枯了的婴儿尸体制成风铃，挂在雪域的每一个角落。
会是那样一个地方吗？
江兰舟的本意，是捏造一个名字，然后让他去那儿送死吧？
杨独翎低头凝视着沈亦媚雪白而绝美如昔的面庞，淡淡笑了。
就算是死，就让他们一起死在那个恶鬼也不敢进入的地方吧。那样，倒是可以安安静静地无人骚扰呢。
他抱起沈亦媚，拖泥带水上了岸，开始寻找下山的路。
前山不用想了，上山唯一可以寻觅的正道已彻底封堵，他是希望能在更加陡峭的后坡，找到下山之路。走不下去就爬，爬不了，滚也是要滚下去的。
卡塔峰顶范围颇大，这个冰湖还是沈亦媚无意中发现的，离开他们日前所居住的那间屋子有一大段距离，地点极为隐僻。
杨独翎顺着这个冰湖走着，冰湖水不断流动，水往低处流，也许它的源头，也就有着下山之路。
山中气候瞬息万变，刚才还是霞光万里，山坡上到处点缀着绿意盎然，忽然，就变成了阴风阵阵，灰黑的浓雾笼罩在峰峦山顶。
他回头望去，倒抽一口冷气，隔开几步之遥，在山脊的另一面，那里依然是遍洒明媚灿烂的阳光，蓝天湛湛，呈现出旺盛的生命迹象。
杨独翎已经闯到了雪山上有名的“阴阳界”。以一道山脊为界，呈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气候。
云蒸雾涌，朦胧世界，依稀见草树纠缠，以杨独翎远胜于常人的锋锐目力，也仅能见到蜿蜒小路在浓雾中乍隐乍现，逶迤迷失在浓雾之中。
耳边仍有汩汩水声，是那冰湖水所泄流的方向，他毫不犹豫闯入阴界。
四周的黑云往他头顶聚集过来，偶有雷电闪过，照亮半壁青灰色绝壁，大雨倾盆而至，浑身上下迅即淋湿，狂风呼啸，疯狂撕扯着领口，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而怀中的人儿也有了一点动静。
“你在干什么？”她语音微弱，“这是在哪里啊？”
他狂喜：“亦媚，你醒了么？”
他试图看清她伤后的容颜，然而在漆黑天空下一无所见，只得更紧抱住她，说道：“我们下山去，亦媚，你别担心，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
“啊！”怀中人儿有一点挣扎，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低低地叫，“不，你疯了！……绝不可以下去，那里没有路的，是……沼泽，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啊！”
杨独翎窒了一窒，却坚定答道：“可是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下山。你什么都不用管，我要带你下山，我要救你！”
伤重无力的女子低声笑起来：“没有用的，飞花细雨毒气反攻，就算是、就算是懂得炼制这种剧毒的六指魔，也没有办法救我了。何况，还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活在世上。”
“六指魔还活着。”因为听到了相同的名字，杨独翎反而断然无疑，“他在雪域琉璃堡。”
“不——”沈亦媚还待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没有了说话的气力。
杨独翎柔声道：“别担心，你别担心。你救了我，在雪崩之下救了我，在毒发之际救了我，在千钧一发的危险中救了我，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相信我，我绝不让你死的。”
不再听到沈亦媚的回答，大约是重又陷入了昏迷。
杨独翎把身上的衣服，尽量裹住她禁受不住这气温的变化而愈来愈寒冷的躯体，在昏沉不见天日的世界里，看不清来路，也已经踏不上回归之路的浓雾里艰难前进。
沈亦媚昏迷之前提到了沼泽，他这一次走着相当小心。每走一步，必试探一下。
试探几乎是无用的，因为狂风暴雨的袭击，这条路本身便是烂污不堪，每一步踏下去都很柔软，仿佛随时往下陷入。
然而沼泽说来便来，猛然间，他感到自己半个小腿深陷淤泥。
鞋子为淤泥所粘住，进满了水，脚下沉重抬不起来，每走一步，来自脚底的粘性便沉重一分。
他明白自己是走入了那个可怕的流沙沼泽区域，一刹那，心里为巨大的惶恐所席卷。第一个念头是退回去。
可是退回去便有生路么？
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入这片沼泽地的，更加不知道，出了这片沼泽地，是否还有别路可行。
这里一边是万仞绝壁，一边是黑乎乎他全然看不清楚的天地。
无论如何得走过去，走回头路断然不可，等于前功尽弃。
尽管内力充沛，他一路上和风雨、和陡峭的下坡路搏斗，也已感到力不能支了。
怀中女子奄奄一息，在说了那几句话之后，暴风雨象粗大的鞭子往两人身上抽击，杨独翎都感到了疼痛，沈亦媚却始终毫无反映。
再大的沼泽也是一块一块形成的吧，总有个尽头。否则这些冰雪、泥沙，是怎么托起象钢铁一般强硬的卡塔雪山的？
继续往前走，泥浆很快到了膝下，越陷越深。
杨独翎很快感觉到，泥浆很稠，能托起一个人的份量，却吃不住两个人同时行走。
水已经过腰了，他把沈亦媚举起来，不让她沾到泥水。每走一步，都几乎难以拔起走出下一步。他筋疲力尽了。
风雨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停住，仿佛亦在为着这个固执的冒险者震愕。
他隐隐绰绰地看到沈亦媚的脸庞，双目紧闭着，长发垂下来，轻拂过他的脸。
昏迷中的恬静面容，给予他最大的慰藉。他双手高举，把她抬过头顶。
突然向下沉了一大截，泥沙裹住了他双臂以下的所有。
没膝、没腰，连胸口都已陷入，快到脖子了。
下陷，下陷，还是在下陷。
他凝注着她昏迷中绝美的面庞，眉目依然有如迷幻般的无瑕，当死亡来到眼前，男子静静笑了。
就是这样罢。
和她永在一起，那也很好啊。
他和她认识了几天，却象是厮守了一辈子。能够一同死去，他不会感到丝毫遗憾，反而有一种求之不得的幸福。
热流卷过胸膛，而后袭上他的面庞，他的眼睛，他的额头。
一霎那浑身的热情如火燃烧。
他坚定的双手微微抖着，忍不住低头，缓缓接近她冰冷双唇。
她象是感受到了什么，长长睫毛抖动着，徐徐睁开眼来。
他凝住，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最温和，没有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与黑暗。
她也还他轻盈如落花温熙如暖阳的微笑。
垂下了手，艰难的，一点一点，往里面挪，最后触到了他的面颊，轻轻拂去他脸上一滴不知是未干的雨水抑或是他的汗水和泪水。
“你很好，我不后悔……我这样死去了，也……是值得的。不必自责。”
在杨独翎完全没有料到的时刻，她用力一挣，挣脱了他环住她身子的臂膀，向外扑出，半空中划落一道弧线，滑落淤泥。
“亦媚！”
杨独翎如受伤的猛兽，吼叫了一声，拼尽所有力气，向前急冲。少了一个人的分量，他虽还不能拔身而起，却已不再向下深陷，沈亦媚明白他想做什么，尽量翻滚着，离他越来越是遥远。
他拼力往前，脚尖不知触到了什么硬的东西，有个立足点！
他来不及思考，挺一下身子，在这立足点上扎稳，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踏上了救命阶梯的第一级。
他踏到的是沼泽另一面斜坡的起始，连滚带爬扑到彼岸，爬上了实地。
大口大口喘息着，拔取沼泽边上一条条结实坚韧的软藤，结成长长绳索，挥出去，卷住泥沙中淡淡可见的影子，把她带了上岸。
沈亦媚大半个身子染上青黑淤泥，轻盈的身体也显得沉重了，她早已人事不省，唯有一线气息尚存。
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杨独翎禁不住热泪滚滚，失声嚎叫：“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为什么要救我，用你的生命来救我！你要是死了，以为我会好受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偷生独活，我还有脸继续做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