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求动则生,求静则死

甲骨文
虽然说书法的审美形态大体上可以分为静态和动态两种美的形态,一幅完美的书法作品,其结字、行笔、用墨都是动静相宜。但是,一个字乃至一幅字则最终是要能够表现出大自然运动变化的生命感和节奏感,有着音乐般的美妙旋律。它是人的心灵节律的外化,是最畅然的生命呈现,充分展现了“人的本质力量的丰富性”。这也是建构书法之美的终极目标。
纵观中国书法发展史可见,从某种程度上说,整个书法艺术的发展都是由静而动、由动而变、变动求生的;反之则是因静而僵、因静而止,静极而死。

金文《大盂鼎》
书法字体的初形是殷商、西周的甲骨文、金文大篆,这种随物赋形的象形表意文字,通篇来看,字字独立,自然排列,字与字之间只有文意上的承接,完全没有笔意上的连续。不过,这种开放的字形结构和描摹物象的图形,却能够使甲骨文和金文静中有动,呈现出一种自然生动之势。到了秦代,而经过规范和省改笔画后的秦代小篆,再也看不到“随物赋形”自然刻划和字的自然姿态,完全丧失甲骨文和大篆那种在静穆之中隐含飞动之势的美。小篆完全封闭、规整的字形结构和整齐单调的笔画,使得每个字看上去千篇一律,仿佛都在安静入睡。篆书正是这样静极而亡。
生命的构成都是在空间与时间相互交织的变化里实现的,而且它永远是运动的、发展的和变化的。与绘画不同,书法虽然也是空间的艺术,但它更强调时间性,它的生命感并不寓于对具体形象的描绘,而是在于它以看似抽象的点画线条、结字造型和笔墨变化,表达出类似自然中的生命体在的时间上的节奏感和空间上的运动感,以及这种生命变化的趣味。

李斯小篆
所以,在书法史上,缺乏时间因素和运动变化的书法形态,是注定要窒息而死的。秦代小篆的死寂最终导致“隶变”;而隶书于西汉兴盛,人们可以在那静穆的形式中感受到那自由飞动的意味;到了东汉末年,隶书过度装饰的笔画和僵化的“八分”造型,再次导致它由盛而衰,可以说也是重蹈篆书的覆辙。
而就是在东汉,一种新的书体——草书成熟和涌现出来,它一开始就非同凡响。草书打破了字字独立的空间构造,冲决了静穆安闲的审美姿态,结构空间开放变幻,书写笔意承接连带,结字造型新奇多变,原本只有空间构成因素书法,更加增添了时间的流变,使得汉字的书写变得更加生动有趣。所以,当时人们对草书趋之若鹜,勤奋学习,废寝忘食,如痴如醉,以至于东汉赵壹专写了一篇讨伐这种疯狂现象的檄文——《非草书》。人们抛弃沉静死板的隶书,转而热爱生动新奇的草书,这正是人们审美心理本能的反映。这种犹如“纸上的舞蹈”动态的美,也正是书法艺术的魅力所在。

东汉末年隶书《熹平石经》
也正是在东汉时期,蔡邕创造了“飞白”书体,因其势若飞动,笔画又常见丝丝飞白而风靡一时。蔡邕还作《九势》一篇,明确提出“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他看到书法正因为有“势”,即具有内在动力的变化流动之势,才有了如此“妙境”。从此,飞动就成为书法的重要审美标准之一。在蔡邕看来,哪怕是写偏于静态美的篆书,也应该是“若行若飞”。(蔡邕《篆势》)
所以,唐代孙过庭《书谱》中提出草书的审美标准是:“草贵流而畅”。草书那飞动的线条代表着一种超越的精神,就像江河奔流般地滔滔不绝、婉转起伏、一泄千里,蕴含着充沛的气势和力量,展现出生动的神采和气韵,它的节奏和旋律如同惊涛骇浪,拍打着观者的心灵,引起巨大回响和共鸣,这正是草书区别于其它书体的精彩动人之处。人们用“惊蛇入草,飞鸟出林”、“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等等,来形容草书的飞动美。

怀素《自叙帖》
当然,楷书是偏于“静态之美”的书体。唐代书法家欧、虞、褚、颜,楷书法度森严,整齐规范,大大改变了“钟王”楷书的流美自然。如果说他们的静态尚有一种端庄的形象和神采,那么到了柳公权则又变得像工笔画一样刻板,再到元代赵孟頫便只剩下微弱的气息,最后成为明清“台阁体”和“馆阁体”濒死书风的发端。所以说,虽然楷书以端庄、匀称、秀整取胜,表现出静态的结构美,但是,楷书也必须在宁静中追求飞动韵律,在疾涩顿挫中获得变化的张力;必须是充满情趣的、生动的、鲜活自然的书写。楷有“八法”,书法家应以笔法上的丰富变化来求得灵动之姿,才能避免死板和千篇一律。

褚遂良楷书《大字阴符经》
不独楷书如此,行书也是这样。王羲之流美而王献之刚猛,皆为气韵生动;黄庭坚“长撇大捺”、米芾“八面出风”,也都非常生猛。然而,赵孟頫、董其昌的行书,追求安闲静雅,但是有时安静得过了头,变得无精打采,状若病猫,最后流变为清代的帖派,成为遭人诟病的俗书。同样,民国时期,弘一法师遁于空门,其心空寂,其书也死寂,了无生气。其书已非世人之书,断不可学。正是看到了赵、董一派行书的弊病,清代碑学大兴,用碑派行书的生拙多变来救治帖派行书的静雅靡弱。
从外在形式上看,书法艺术的生命感并不寓于具体的自然形象、色彩,色彩,而是体现在抽象的形式即点画、线条、字形和章法之中。尽管写在纸上的字是静止不动的,但是书法家通过结字、笔法、墨色等艺术手段,来创造书法的流动的美、活跃的美、充满矛盾和张力的美,追求“奔蛇走虺”的动态美与生命感,而极力避免“死蛇烂蟮”般的迟缓和静寂。更重要的是,从内在笔势上看,其生命感就在于它“潜气内转”,笔画之间和字与字之间,气脉连通,笔断意连,甚至隔行不断,由此构成一个有机的生命的整体。

米芾行书帖
有一天,一位弟子问禅宗的洞山良价大师:“佛法大意是什么?”他回答:“落花随水去。”这弟子不明其意,再次问他。他指着寺院内那些在风中摇动的绿竹说:“修竹引风来。”的确,禅宗佛法就是“活法”,就是当下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生命的本真就是生生不息,变化不已,流动运转。既然书法是生命最畅然的呈现,那么书法家就应当谨记:书法求动则生,求静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