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别裁
刘丽朵(北京)
新诗这东西——虽说用分行体的现代汉语写成的诗是这时代唯一活着的“诗”,只要心中有“旧诗”存在,就不能在它前面去掉一个“新”字——人们普遍的反应是难懂,他们觉得旧诗好懂得多。其实呢,都是“诗”,只要把新诗放平了好好看,也一样地好懂。
比如我这两天正在看金人瑞圣叹老师批评的几百首唐诗,突然觉得假如把一首新诗放在他面前,他一定能懂。金老师对唐律诗很有心得,他说唐律第三四句喜欢“侧卸而下”,平铺之后偏要笔锋一转,如写完“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后,立即转到“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又说另有拗一句法,“春雨即事”一二句写景有轻愁,一下子拗到“虽愁野岸花房冻,还得山家药笋肥”,高兴了起来;又说另有拗一句与陪一句之法,如先走出题外说“眼穿常讶双鱼断”,再说“耳热何辞数爵频”,以完酒中赋诗的题目。
蒋浩的诗《海的形状》,开头“你每次问我海的形状时,/我都应该拎回两袋海水。……”笔锋是在这个地方轻轻一转的:“你去摸它,像是去擦拭/两滴滚烫的眼泪/这也是海的形状。它的透明/涌自同一个更深的心灵。”——说这是“侧卸而下”,有何不可?
张枣的诗《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 梅花便落了下来”(为何是梅花?如何落?如何后悔?他根本不说!)接下来却是:“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好一个“比如”!就这么拗过去了。正如金老师所说,“于题外故作一拗”,只缘作者心中有一种“离奇屈曲之气”。接下来的名句:“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便是顺着这一种拗劲来的。金老师说,“作诗至五六,笑则始尽其乐,哭则始尽其哀。”到这句算是真“始尽其乐”或“始尽其哀”了,从拗那么一下开始的“离奇屈曲之气”终于荡气回肠了也。
臧棣的诗《线人》,上来一句题记:“有谁能骄傲地拒绝那一线希望”,异常醒豁,很像是金老师所说的律诗一二句,“分明便是一位官人,大步上堂来”;其后每一段具备相同的结构,以第一段为例,“这是两个打算分手的人 /在他们中间有一条线”;其后又有“相互狐疑的陌生人”、“法官和罪犯”、“空中小姐和乘客”、“两地分居者”……每一对对象中间都有一条线。毫无疑问,一段的最后一句是点题的,即“陪一句”,而前半部分永远是“拗一句”。金老师说律诗中的三四句“是一诗正面”,臧棣这首的“正面”构成回环往复的结构,“一二最是出力,三四从来只是省力”——所以有了那句精彩的题记,后面便缠缠绵绵地写了下去。
这几首诗并非“恰好”符合金老师的诗歌观,而被好不容易地寻出来作为例证,而是相反,在新诗中,这样的例证比比皆是。金老师很高兴地论述唐律诗律体是多么的严,一字不可添,一字不可减,律诗的律是法律的律而非音律之律云云,然而用他的法子读新诗,会发现句法之美和诗性之美一样存在,只是法律消失了。
尽管方向有误,但谁也不能否认金圣叹对诗歌怀着惊人的鉴赏力,他意识到并赞美令一首诗走上拗途的“离奇屈曲之气”,这正是诗意“陌生化”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