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唐人街社会写生

《第三个圈子》是弗兰克·诺里斯的短篇小说集,它是在1909年弗兰克·诺里斯去世后出版的。这本书包含16个短篇故事,在其中的大部分篇章里,诺里斯描述了1906年地震前加州旧金山的生活,尤其是唐人街的“险恶生存状态”。英国的《观察家》杂志称这本书为“一系列非凡的社会写生”。既使在今天,这些故事读来依然可圈可点,趣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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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的唐人街,有比天堂和人间的幻想还要多的东西。事实是,唐人街有三个部分——导游给你看的一部分,导游没给你看的一部分,和没有人听说过的一部分。这个故事是关于最后那一部分的。关于唐人街的第三个圈子,可以写出许多故事,但相信我,这些故事永远不会被写出来——至少不会在这条“街”被这个城市排空之前——犹如排空恶臭的污泥浊水那样。那时我们将会看到那些奇形怪状、乱七八糟的生命在那个地方最低处的泥浆中打滚——在黑暗中的泥浆里挣扎。如果你不认为这是事实,去问那些华人侦探(正规警察是不可信的),让他们告诉你李昂亭事件的来龙去脉;或者问他们对那个自以为可以终止贩卖女奴交易的老王生做了什么;或者询问为什么克莱伦斯·隆尼先生(他是来自明尼苏达的一位相信直接交流教育方式的神职人员)现在是州立疯人院里的“危险”病人;让他们告诉你为什么马苏库拉,那个日本牙医,没有颜面地回了家乡;让他们告诉你为什么谋害小皮特的杀手从来没有就擒;还有让他们告诉你关于小女奴心仪的故事,也许——别,再一想,还是别问那个故事为好。

我现在要讲给你的这个故事是20年前从威活里的一家四邑餐厅开始的——那个地方早就被拆除了——但我不知道它会在哪里结束,我认为它还在继续。那一切始于年轻的希勒加斯和谭伊克小姐(他们来自东方,已经订婚)在三月的一个夜晚走进了一家叫“七十个月亮”的餐馆(那是在科尔尼[1]倒台以及他的追随者们惨败的第二年)。

“一家多么可爱、典雅、令人惊奇的老馆子!”谭伊克小姐喜出望外地说道。

她坐在一张大理石面的乌木凳上,把戴着手套的手搭在大腿上四下张望起来。巨大的悬挂灯笼,镀金的雕花屏风,漆器制品、镶嵌饰品和彩色玻璃,种在萨摩烧花盆里的矮橡树,精细的嵌饰,彩绘的垫子,和人一般高的黄铜香炉,以及所有千奇百怪显而易见的东方饰品。那个时辰餐馆已经很冷清了,年轻的希勒加斯拉过她对面的一张凳子坐下,他把胳膊肘靠在桌子上,把帽子往后推了推,摸索着找他的香烟。

“仿佛是在中国。”他品评说。

“仿佛?”她反驳道:“我们就是在中国。汤姆——被挖掘出来移植到这里的一小块中国。奢华的美国,十九世纪即将来临!看!你甚至可以从窗子那里看到皇宫酒店。往那边看出去,在那座神庙的房顶那边——是明园,是不是?——我实际上可以找出哈利特阿姨的房间。”

“我说哈利(谭伊克小姐的英文名字是哈利特),我们喝点茶吧。”

“汤姆!你真是个天才!这简直太有趣了!我们当然要喝茶。真开心!如果你想抽烟尽管抽。”

“这才是人们游览一个地方应该有的方式,”希勒加斯一边点燃一支香烟一边说:“自己去搜寻,自己去发现。导游从来不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他们从来没有。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自己发现了它。它是我们的,不是吗,汤姆,亲爱的,以发现权来说?”

那一刻,希勒加斯确信谭伊克小姐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她娇小而优雅——那条裁缝巧手缝制的长礼裙让她显得格外苗条而时髦,她头上那顶挺括的帽子似有若无地向一边倾斜,更为她增添了几分魅力。她确实很漂亮——那种青春活力和健康美丽只会在一些血统纯正的美国人身上体现。希勒加斯冲动地把手伸过桌子握住了她的手,他亲吻着她露在手套扣上边的那圈光滑肌肤。

一个中国男孩出来为他们点了茶点,在等待他们的茶、杏仁、蜜饯瓜皮和水果时,他俩走到了悬出的阳台上,往下看着黑暗的街道。

“又是那个算命先生,”希勒加斯说,“看,就在祠庙的台阶上?”

“哪呢?噢,是的,我看见了。”

“我们把他叫上来,好吧?我们等茶的时候让他给我们算算命。”

希勒加斯一边招呼一边示意,最后终于把那个人招到了楼上的餐馆里。

“啊!你不是中国人,”他在那个算命的走进灯光里时说。那个人露出了棕色的牙齿。

“一半中国人,一半坎那卡人。”

“坎那卡?”

“和檀香山人是一样的。知道吗?坎那卡妈妈——给考威岛那边的水手们洗衣服。”他说着笑了起来,好像那是一个大笑话。

“好了,就叫你吉姆吧,”希勒加斯说,“我们想让你给我们算命,你明白吗?告诉这位女士她的命运,比如,她会嫁给谁。”

“不是算命——是文身。”

“文身?”

“嗯,同样的图案——三,四,七,在女士的手臂上文上很多小鸟。嘿,你想文身吗?”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文身针,朝向谭伊克小姐的胳膊演示着。

“在我的胳膊上文身?真是别出心裁!但这不也很有趣吗,汤姆?哈蒂阿姨的妹妹从檀香山回来,手指上文了一只最最漂亮的小蝴蝶。我有点跃跃欲试了,它将会非常另类而独特。”

“那就让他在你的手指上文吧。如果文在你的胳膊上,你永远也不能穿晚礼服了。”

“当然了。他可以在我的手指上文点什么,像个戒指似的,而且我的宝石戒指可以遮住它。”

坎那卡-中国人用一只蓝色铅笔在一小块纸上画了一只看上去活灵活现的小蝴蝶,他在画上舔了两下后,把它包裹在谭伊克小姐的小手指上——她左手的小手指。湿纸掀开时画痕印在了皮肤上。然后,他把墨水混合在一个小贝壳里,蘸了一下针,不出十分钟就文完了一只七扭八歪的小飞虫,一只似是而非的小蝴蝶。

“好了,”算命先生离开后希勒加斯说:“这是你的了,它永远不会脱掉了。你现在再也别想策划一个小小的溜门撬锁,或者伪造一张小支票,或者杀死一个小婴儿以盗取它脖子上的珊瑚坠,因为你左手小手指上的那只蝴蝶总是会被辨认出来的。”

“我现在几乎有点后悔了。它真的永远不会脱掉吗?唉!不管怎样,我觉得它很时尚。”哈利特谭伊克说。

“我说,嘿!”希勒加斯跳起来喊道:“我们的茶点在哪呢?已经很晚了,我们不能整个晚上等在这里。我去催促一下那个小伙子。”

那个给他们点单的中国人不在餐馆的楼上,希勒加斯下楼到了厨房。整个餐馆似乎空无一人,但希勒加斯在卖茶和生丝的一层找到了一个正在上下滑动着一排排小珠子算账的中国人。那个中国人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戴着圆角眼镜,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男人睡衣的蓝缎棉袍。

“我说,约翰,”希勒加斯对这人说:“我点了茶。你明白?——楼上——餐馆,中国小伙子点了单——他没回来,生意很多,是吧?”

那个商人转过头来,从他的眼镜上方看着希勒加斯。

“啊,”他平静地说,“我很遗憾您被耽搁了,请放心,马上就会有人关照您。您是唐人街的稀客?”

“嗯哼!——是的,我们算是。”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那人低声说。

“我想你就是店主吧?”希勒加斯试探地说。

“我?噢,不是!我的代理人在这里有一间丝绸商店。我相信他们把上面的楼层转租给了四邑人。顺便说一下,我们刚刚收到一批印度丝质披肩,您可能会乐意看看。”

他把一叠丝绸在柜台上摊开来,从中挑出一块尤其漂亮的。

“请允许我,”他郑重地说,“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你的佳人。"

希勒加斯对这位不同凡响的东方人兴趣大增。中国人生活的这一面,他还从未见过,甚至从没想象过。他和这个人聊了一会儿,他的举止风度像是面对元老院议会的西塞罗,而且他还向他暗示,他会转天在领事馆会见他。希勒加斯回到餐馆时发现谭伊克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从此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任何白人曾经见过她。

以上段落选自《第三个圈子》弗兰克·诺里斯著

第三个圈子

[美] 弗兰克·诺里斯|著

羽风、苏禾|译

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1870—1902) 美国作家,出生于芝加哥一个富裕商人家庭,少年时代在欧洲学习艺术,回国后进入加利福尼亚大学,毕业后以记者为业。长期生活在美国西部,自称加利福尼亚人。诺里斯开始创作时倾向浪漫主义,后来的小说受到左拉自然主义创作方法的影响,试图在作品中表现遗传和环境的力量是如何塑造了人的性格及命运,诺里斯被公认为美国自然主义小说的先驱者。作为一位文学艺术家和富有洞察力的美国生活观察者,他的生命虽然很短,但他在美国文化史上却占据着重要地位。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试金石”人物,他的作品以文学的笔触直接描述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美国思想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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