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信 | 为来常建筑人员拍照

常熟记忆 今天

作者简介

余信,出生于中医世家,近年专注中医文史抢救工作,建有常熟“得一堂”中医史料藏展室。市建公司退休医师,曾发表文学性文章、册子,并数次获奖。

作者按语:常留意李笛等友人的“朋友圈”文字,我虽不发言,但所涉内容,余以为属社会学的一部分,它需要诸如“常熟记忆”等原生态的东西来补充。我对文学、中医有兴趣,但深知前阶段在文字上的锤炼,对我当前所做是多么重要,感谢基础语文。我乐意支持李笛小友,但仍然不“发言”。

这篇《为来常建筑人员拍照》是“老文章”。以往至今,无外来人到常熟,常熟不会成其常熟,拙文就作当年存实吧。

为来常建筑人员拍照

余信

如果把常熟比作一座新大厦,那么, 外来建筑人员和本地建筑职工一起,用自己的辛劳,共同浇筑了这大厦的基础。光赞叹高楼雄健挺拔的外姿,显然远远不够。

几年来,我单位存有600多张外来建筑民工、“工头” 的头像照片及工作生活照片,大多是我为工作需要拍摄的。因为他们不少人“身无寸照”或上工太忙,影响及时办理各种证件等, 公司领导决定主动为民工服务,上门拍照。我大多选择他们午休、放工时去拍。于是,扑面而来的大家的工作和生活,连同与大家的交谈等,成了速记文字。本文选上12人的照片,让照片里外的人和事,走近我们。

“新家门前照个相,寄家里看看”

赵海如,来拍照,寄家里看看,我招呼道。他应声从屋里蹦出来:来喽,光膀子行不?他又解释,我特结实,又住新房,见到照片,老婆准高兴。我哈哈一笑。“嚓”,这位 “健美男士”定格。(照1:摄于徐市,新舟精密瓷件公司建筑工地,楼上工房,午休间。该“生活照”经电脑处理后作头像照。)

赵海如挺乐开。他35岁,泥瓦工,来常熟3年,苏北响水双港人,妻子和一女在家。照片中的楼房是刚建好的厂宿舍,先让打工的住,是赵海如他们的“新家”。集中住宿的工房,是文明工地的组成部分。现在,条件好了,这工房因此不再称作“工棚”——那种以前用毛竹油毡搭的四面透风的破棚棚。过了一个月,我又去徐市“新舟”工地,他问我他的“健美”,能不能被新厂领导看中,与几个小青年一起,改行当保安?他仍然很在意自己的优势呢——多彩的年代,人人都有过好梦。

在另一建筑工地,陈光宏夫妻为拍照,特地换上好衣服。照片中的他俩在工房前站得笔挺,他们认为拍照是大事呢。(照2,3:摄于虞山镇,红枫苑工地外的工房区,午休间。)这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妻来自安徽六安青山乡,来常2年。丈夫陈光宏,48岁,木工,女的叫褚春云,47岁,炊事员,有个男孩,在读。

拍完照,走进“家”,轻轻避让午休人。墙上,挂着建筑安全帽,红色的,墙粉白了,上有“鸦涂”,有几句我记住了:太阳升起了,“红帽子”上工;新楼盖好了, “红帽子”走了;又造新楼了,“红帽子”又来了(标点由我添上)……写得蛮好,时间、人、干了什么,内容全了,但涂写,卫生检查要挨批,就不拍下了。

“朋友——朋友有时候是‘碰(撞)’出来的”

那天我算好在大家吃中饭时到。这里是福山肖桥的庄爵服饰厂很大的工地,刚开工,正式工房区在造,临时搭建的工房简陋些。民工们在屋前吃饭,坐着露天通长的条凳。这里有两拨共40来人,一拨是湖南木工,一拨是苏北泥瓦工,两拨人远远分开,他们的“头”都不在。

气氛有点不对头,我听说这里两地的人有积怨,上午刚吵过架:把建筑用的架子拖来抢去的,还拉扯对方,幸未受伤,后自动平息。现在,我插入“拍照节目”,正可缓和一下子。

我说湖南兄弟搬钢管油泥铁锈一身很辛苦,家乡远,优先拍吧——看看太阳多好。接话的小青年叫申长华,他好像对我、又像对那边苏北人,拉长着脸大声说:是太阳好。太阳真红,我们喜欢拍“红色经典”——毛泽东、刘少奇是我们家乡人,懂吗?我说懂,我总带上红布,可以做背景。我反问他: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话是谁讲的?小青年张大口一时答不上,众人的笑容倒开始挂上脸了。我挂好红布,说,小申你先来,“红”一“红”,“经典”一下。小青年照下了,照片中有他衣服染上的铁锈脏迹,脸上还带着微恼 (照4:申长华,1981年生,来常熟1年,湖南新邵严塘乡人,未婚。)

湖南来的中青年同胞,名字真有特点:他们“头头”名“大寨”,还有“红军”“反修”“文革”的,是时代的印记,我略作评论后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湖南兄弟觉悟高,工人内部矛盾不扩大,现在,打工挣钱,团结也要紧。大家看,詹大连夫妻照得多和美 (照5,6:詹大连,木工,妻雷小云,炊事员,来自湖南新邵高桥乡,家有一男一女。)我又道,大家知道吗?那边苏北朋友的家乡也是老解放区呢,那是“风车、风车啊转呀转”的地方……

那边的人笑了,说,算了,算了,都让着点。朋友,朋友有时候是“碰”出来的。接着,苏北泥瓦匠拍。在屋前拍。

大家有说有笑的,只有那林正明总煞虎着脸,有人告诉我他烦着呢,我让林正明一边说话。他家受处罚了,因为夫妻想儿子,结果生了3个女儿方得贵子,穷上添穷,双双出来打工,自认是“二等公民”,抬不起头。我说已经这样了,再苦也要养好孩子。他说不想抢不想偷,要赚大钱,翻身,难呀。我说不抢不偷就是好人,谁说你是“二等公民”啦?建筑有技术,你又不笨,路在脚下,留点心,勤快点,说不定你会当个小“头”,带人干。他点点头。

不久后闹“非典”,我参加督查去浒浦桐坝工地,又见林正明,他在办公室,正做资料,脚边有双沾泥的高筒雨靴。他真的当“头”了。我说你能行吧……当“头”了,还要团结下面的一起干,可别把他们当“二等公民”了。林正明一笑说,我看你是真朋友。(照7,8:林正明,40岁,妻孙学花38岁,住苏北灌南北六乡。)

“大有大的难处;小的,也有风险。”

通常,不需拍“民工头”本人的照片,他们总会办好自己的各类证件,詹大寨最近申报本市建筑的技术职称,他的照片早已交来。为拍照我去工地找“头”,他们布置下去时会说:老婆以下,来拍——说明这批人从“头”的家乡来,受夫妻老婆店“直管”。如果说:某人,带木工来拍,某人,带泥工来拍,等等——那么,这里的管理,已是分级负责制,这支队伍“做大了”。

大有大的难处,王吾红感叹道,内部管理一抓,进度是上去了,我要带头更不能松劲,没水平,累。王吾红是“泥工头”,他与“木工头”张卫华合作,确实“做大了”,当年百余人在建材市场工地干得火热。有次我去这工地,走后忘了带回棉手套,王吾红从发现、查清,直到派人送回,仅半小时,这等小事也看出他们工作的精细和效率,有点现代化味道了。这里有王吾红和他妻子李桂花的照片 (照9,10:俩人来自苏北响水双港乡,家里一个男孩。)那是在一个停电的黑咕隆咚的夜晚,就在那工地的工房里,他又一次“带头”,而被我的镜头“抓住”的呢。当时他说:从我起(拍),一个不漏。

他夫妻受同乡汪明荣师傅的影响,来常熟五、六年。汪师傅在公司干了十来年,还出国,一时成为家乡人的饭间话题。王吾红说,他年纪比我们都大,手艺好。我们没根底,到这里一看,体制转了,做单位职工没得指望,好在自己年轻,家里有老人带小孩,带些人干起来再说。我说汪明荣我熟悉,最近和他通过话,他说他比不上年轻人有魄力,转制了就不出来了,在家为人家砌砌“清水墙”还行(“清水墙”,一种工艺要求高的古典式墙体)。王吾红说汪师傅谦虚了。我说公司看得起响水兄弟,让他作代表出国,有远见,带动许多人来常熟造房子。

翟树刚处以前人多些,拍过几次,现在人不多,拍照也少,话就多一点。

工头翟树刚40多岁,也是响水双港乡人,也受汪师傅的影响来常熟。他开的是“夫妻老婆店”,现在有了小汽车。近10年中,他队伍由七、八来个村里人发展到二、三十人,又减到七、八个人,再增加,反反复复的,是常熟少有的一棵常绿小树。翟树刚说,现在他过得下去,只因人缘好,听甲方乙方的话,对手下人,我不是甩下一句话就走、去打麻将的角色,过年,总付清工钱——你看,我老婆的照片已经拍好,给你送来了。我笑着道谢。他夫妻俩确实随和肯干,妻子张耀平  (照11:38岁,有一男孩在家。)平日开开卷扬机做做杂务,也怪忙的。那年市电视台来工地采访,在摄像机前,她手足无措。要她讲讲和几个妇女去“妇检”,生平第一次坐上公司派出的小轿车的事,她涨红着脸,没讲清楚。我打趣说,翟老板,你老婆挺温良传统的,真福气。

翟树刚却叹口气说道,小建筑队有小的难处,说要为弟兄们交各种保险费了,上面说要交就交吧,但下面不放心,要现钱,我这中间的没主张了。翟老板是不是在算他口袋里的钱,要少掉多少?我不知道。我只说,生老病死大事你管得周全吗?你要大家想通点,今后要联网,在苏南交的钱可以家乡用了,最后,好处在大家。

临走,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回过头对翟树刚说,你说小有小的难处,我添一句:小的也有风险。你想想周立伟的事,肯定有主张了。翟老板头埋下来,不响了。

后记

我提起周立伟,真的触动了翟老板的神经,也许,会让他多想想手下人,积极响应政府扩大保险覆盖的新政策——周立伟是他的同乡、手下的民工,工作时却失足跌下,死了!这突发大事,翟老板即使有三头六臂通神通天,也担当不起,当着乡亲的面,没法交代的。

那天周立伟晚回来,手头事还没结束,就在大家刚吃中饭那时刻。也是那时刻,他违规操作了。他爬上大楼的内架,已经把小电箱托到上层楼面,这一刹间,身子却失去平衡,直坠入深深的施工洞……人死了岂会再生!翟树刚急得吃不好睡不好,一切事宜,还是由公司方面担了起来,妥善处理的。

周立伟高个儿,光头。拍照时他大大咧咧地站在绿色建筑护围网前,阳光下。多好的人哪,他太大意了!我们记着他,他建设过新常熟。(照12:周立伟,1963.10~2002.4,有一子一女。)

发表在2005年11月4日《常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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