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苏小小墓》
肖旭/文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作品赏析:
李贺的“鬼”诗,总共只有十来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然而“鬼”字却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被人目为“鬼才”、“鬼仙”。这些诗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应当怎样评价,也成了一桩从古至今莫衷一是的笔墨公案。其实,李贺是通过写“鬼”来写人,写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情。这些“鬼”,“虽为异类,情亦犹人”,绝不是那些让人谈而色变的恶物。《苏小小墓》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李贺的《苏小小墓》从内容上来说,同样是悼亡之作,但和前面所说的悼亡诗不一样的是,作者和所凭悼的对象是异代不同时的,非亲非故,自然也就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但读后却给人在灵魂上比前面的作品都要巨大得多的震撼,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给人以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和和超越时代限制的情感张力,在这类作品里实在是一个例外、一个奇迹。
《苏小小墓》这首诗歌在对爱情主题变更的基础上,形式与结构也相应地出现了变化。这些变化的出现,说明了与其说李贺是在关注爱情,不如说他更看中的是爱情中的女性形象。他从爱情故事中剥离出一个等待的女人,又全方位地修饰这一女性形象;并且,女性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也被抽象为一种执着的近似于无目的等待。
李贺的诗歌素来以“奇”著称。一片奇情壮彩,迩思遐想,往往落在常人意想之外。他的这首脍炙人口的《苏小小墓》就正是如此。
据史载,苏小小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乐府广题》认为苏小小是南齐人;《方舆胜览》称其为晋朝人。总之,苏小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生活在诗情画意美江南的一位名妓。
我们不妨假设苏小小是南齐人,而作为中唐诗人的李贺,为什么要造访距己300多年以前的苏小小的墓,且写下了如此深情的诗呢?让我们先来看看这首诗: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首诗简直就是一首凄美幽婉的MTV。画面首先出现的是兰花的形象:“幽兰露,如啼眼。”兰花,是中国文人的爱物。它高雅脱俗,沉静端庄,含蓄柔美,不事张扬。用兰花作苏小小的陪衬,则苏小小虽落风尘,却出淤不染的形象,就亭亭而卓立于读者的面前且呼之欲出了。兰花本生于幽谷,但这一株兰花却无奈地流落于风尘,这真是它的大不幸,于是我们面前的这一株兰花,就是带露含泪的兰花。
懂得欣赏兰花的人都知道:兰花最耐人观赏的就是它的叶子。它的叶子细长而尖,却绝不倒伏;虽有飘柔之态,却绝不作阿媚之姿;叶条尽力向前伸展,叶尖却有收缩之势,且笔走中锋,极类楷书之悬针笔法;叶面革质,细看有光泽。若簇为一丛,则碧叶条条疏朗,绝不密到成撮;且各有姿态,绝不长成一式:或作淑女之长剑,或作夫差之吴钩;或如弯弯之柳眉,或如飘逸之长绸;而且,每一条都会长向不同的方向。
但画面中的这一株兰花的叶条,却在画出了一个幽美的弧线之后,在叶尖儿上悬凝了一滴清露,有如苏小小含情且含泪的眼睛!
多么幽婉,多么凄清,多么纤细的情感,又怎能不让人产生深切的同情?
这一滴泪,不如“秋雨晴时泪不晴”(苏轼)之多,不比“梦不湿行云”(吴文英)珠泪之残,又不至如“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泪眼”(蔡伸)之干;它既不是“捣就征衣泪墨题”(贺铸)的声泪俱下,也不是“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文天祥)的清泪横流。它只是静静地,无怨无悔地轻悬在那里。
还是林逋写得好:“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长相思》)
是的,“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同心难结,空守何用?令人心痛!于是我们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朵烛光,它摇闪着,飘曳着,苦守着;灯花结了剪,剪了结;结到无可结,剪到无可剪的时候,心也要碎了吧。
但是画面却让人们仍旧看到她的希望:“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如茵绿草,如盖青松;衣袂轻扬,环珮叮当;乘油壁香车的小小在期盼:那骑青骢马的郎君啊,你为何迟迟不来呢?
然而画面又再一次地切换到了那朵烛光上:“冷翠烛,劳光彩”,烛心空翠,烛光徒彩,那清冷的烛光惨淡着我们的眼睛,也惨淡着我们的心,更映射着痴情的小小的心。
这时,幽暗的背景以无可回避的凄怆压抑了我们的心:“西陵下,风吹雨。”西陵,它抹黑了仅有的光亮,抹杀了最后的希望,画面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只能听到幽咽的凄风苦雨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