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舒晨:光有“政治正确”,不足以解决种族歧视问题
【采访/观察者网 徐俊】
观察者网:您自幼在海外生活,有没有碰到过种族歧视的情况?
项舒晨:总的来讲,西方,尤其是英国,对非西方有一些不良的偏见。由于“种族主义”这个词的定义是比较模糊的,它们可以被认为只是一些不良的偏见,也可以被认为是种族主义。但无论如何,西方对于非西方的偏见是深入他们的文化氛围中的,在媒体、历史书、教材、电影等方方面面都可以看到。所以,相当一部分英国人可能多多少少都会带有一些偏见。
但是,我不打算把这个问题简单化。我不会简单地说某个人的人格不好,因为这不是一个单纯的道德归咎问题,而是一个集体的、历史的、文化氛围的问题。对于解决种族主义,我们光从道德角度去批评,效果是有限的。
有这样的一个背景,我在西方生活、学习的过程中肯定遇到过歧视。在英国,一些教育程度比较低的人会把行为直接暴露出来,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会因为“政治正确”而把他们的倾向隐藏起来。所以,孩子可能就会说出一些羞辱人的话。
然而,没有人生来就是有偏见的,孩子有歧视性的表现肯定是受电视或者家长的影响。大人可能会因为“政治正确”而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歧视性的话语,但孩子就可能会。
观察者网:是不是因为在海外生活的经验引发了您对种族问题的关注,并从事相关研究?
项舒晨:我小时候在遇到别人有一些粗俗表现时,不会想太多,因为我觉得他们只是教养不好,喜欢欺负人,不愿意和他们一般见识。
而我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待种族问题是读研究生时开始的。那时候,我对东西方文学和哲学的比较研究很有兴趣。可不管是在英国还是美国读书时,我都遇到了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所说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当时我并没有读他的书,是后来读的,但是读了以后就发现他说的一切我都经历过。

爱德华·萨义德(图源:新浪)
让我最反感的一件事就是不能从平等的角度来进行文化间的对话。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西方哲学系里,很少会有人认可中国哲学是哲学。在和一些我原本比较敬佩的哲学学者进行交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就会有这样的一种态度。
而我在美国读比较文学的研究生时,那些老师希望我用西方的理论来解释中国的诗歌。我认为,他们的理论都是建立在西方的“设想”(assumption)之上的,本来就不适合中国,用它们去理解中国的诗歌会造成曲解。可是,他们仍觉得自己的理论是“普世”(universal)的。我写论文的时候,他们还想让我写一些完全体现不出中国文化精神的题目。说到底,他们对中国文化根本不感兴趣。
不只中国文化,他们对其他文化也是这样的态度。我对阿拉伯文化很感兴趣,也曾试图去学阿拉伯语。不过很诧异的是,我们用的居然是美军的阿拉伯课本。这再次体现他们不是从一个感兴趣的态度去学习其他文明的。
普通民众对我有些粗暴的表现我可以不计较,但是走在文化最前沿的知识分子、精英阶层也会有轻视其他文明的态度,我就很难接受了。就是这时候我开始较真地研究起种族主义。
观察者网:和您刚去海外生活相比,您有没有觉得种族主义在西方愈演愈烈?
项舒晨: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和我小时候相比有了较大的变化,是从几年前开始的。因为要脱欧,英国出现了反对外国人进来的倾向。原来走在街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现在经常会有一些小混混来找麻烦,我小时候就没觉得会这样。
观察者网:您在一些论文中提到中西方对于“人”的解读是不同的,请问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有了这个发现?
项舒晨: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上了一门叫“种族批判哲学”(Critical Philosophy of Race)的课。在看了很多关于反犹太主义的文献后,我发现反犹太主义者对犹太人持有一种极度恐惧的态度,将他们视为一个永恒的、完全不同的他者。二战时很多文献把犹太人描绘成“鬼”(undead)一样的物体(本质上和人不是一类,所以不能让他们融入)。
当时我就想,中国文化会怎样解决这样问题的呢?于是,我就读了《聊斋志异》之类的书。我最感兴趣的是聂小倩的那个故事。她原来是一个鬼,但是被宁采臣打动,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之后就变成了人。这个故事很有代表性。就是说,在中国思想中,不存在一个永恒不变的他者,没有对“不同”抱有非常恐惧的态度。

张国荣扮演的宁采臣与王祖贤扮演的聂小倩(电影《倩女幽魂》剧照)
当时的德国,甚至西方那么恐惧犹太人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让犹太人融入他们的社会,他们就不再是“自己”了。如果你对自己的定位不是那么绝对,就不会对自己的改变有这么大的恐惧。当时的这种思维我在英国的脱欧中也能看到,英国人就是很怕丢失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想让东欧人和难民进来。
我觉得这种思维是不科学的。因为在这世上,不变的东西一定是死去的东西,所有的有机生命一定是在不停变化的。现在的中国人也是历史上不同的民族融合而成的。
观察者网:在您看来,西方人会有这种身份上排他的表现,是不是他们的文化不自信造成的呢?
项舒晨:我不这么认为。中国人对“人”的定义是根据文化来的,西方对“人”的定义一定程度上仍是根据血缘。所以,在中国人看来,一个人只要孝顺父母、说中国话等等,他就是中国人,和他从哪里来的没有关系。但是,西方人就会计较一个人是从波兰来的还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