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雨愁人 1.重托

第十一章 风雨愁人

夜色如墨。浓厚的云层里,偶尔有一丝黯淡星光闪现,月亮则丝毫不见踪影。风呼呼的刮着,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意穿梭。遥远的地方,更鼓迭次送出,一声声长而悠远,“小——心——火——烛——”苍劲而漫长的字音响于此,消失于彼。

期颐是七省通衢,有着与帝都形成南北对峙的繁华阜盛,终日四城不闭。如果不是接连发生了四五起恐怖莫名的流血命案的话,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街上的气氛,也不可能变得这般凝重和阴森的。

但是,仍然会有一些地方,维持彻夜繁华。明亮的灯光,纤丽的人影,放浪的笑声,和轻薄的丝竹。

大汉急匆匆从流畅灯光里蹿出来,走入只有风声的街道。他看起来满脸怒容,耳朵里,反复回响着相好女子在他执意回家时的不祥诅咒:“走吧走吧!小心半路遇上狼人!”

他没来由觉得一阵怒火蹿上心头,这三个月,除了公干以外,天天没日没夜泡在她那边,如果不是城里出事,妻子很害怕,并担心着执行公务的他,他应该还沉溺于这场醉生梦死之中。想不到欢场女子的爱这样淡薄,那种什么最可怕就说什么的怨词一个不趁心,就脱口而出。

他妈的,骚女人!以后再也不去了!——不不,还得去,另外找个女人,在她面前走过,让这无情的婊子尝尝什么才是后悔的滋味!——让她来求他!求他也不甩她!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试图让自己在这种绮梦想象里解脱开一些难以解释的古怪心情。

扑、扑、扑……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加速行走的脚步声,细碎秋风擦脸而过,带着强烈的诡异感觉,仿佛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碰到了脸颊……

“是那个?!”他心头一跳,顿时联想到近几天来大街小巷盛传的“那个东西”,几乎就想立刻回头。但是强行忍住,荒唐!真是荒唐!一个大男人赶路,还需要这样胆颤心惊前顾后瞻吗?握紧刀把,使右臂随时处于充满张力、拔刀横挥的状态,可以应付任何不期而至的危险,他稍微定心了些。

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诡异气息紧紧跟随不放,心里稍一松弛又紧绷起来,反而使得那一记松弛象心里漏跳了一拍。

背部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同时一股恶寒自肩头蹿起,顺着脊背往下流蹿至脚底。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回头看。

天上云层忽然受到命令似的,向两边迅速排开,洒下如霜如雪的白光——

接下来,狂野的呼声刺穿一整个夜空。

※     ※     ※     ※      ※

冰丝馆闹成一片。

“又死了人!这三天以来的第七桩命案!”

“惨不忍睹呀!喉咙上被人咬开,右边肩头被挖掉了一大块肉,就象狼的利爪生生撕开的一样!”

“那个人是江湖首盟徐夫人手下的得力干将,追风刀雷霸海。人如其名,刀也是,一把单手铜刀三十多斤,使出来快捷如风,霸气如海。”

“可是,他的手搭在刀柄上,甚至连刀也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人攻击猝死了。那个凶手……简直不是人,就跟虎狼一般可怕!”

“可是狼会打得过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吗?要知道,这死去的七个人,无一例外是武林高手呀!”

“怎么不会?不过应该不是狼,而是狼人。因为它们具有猛兽的速度和力量,但是又有人性的狡猾机变,攻击力比吃人野兽强上数十倍不止。钱师姐和谢师姐都在徐夫人府内亲眼看到过,一个未成年的小狼人,吃掉了比它身躯大上足有三倍的成年野狼。”

一群少女叽叽喳喳聚在园子里讨论着,本来压低了的声音,因为吴怡瑾进来而有意拔响了。

最响的莫过于吕月颖:“真可怕呀!真可怜!哎,我有时候想想,觉得我们方师妹是不是也……”

吴怡瑾脸色白了一白,然后的感觉就是头痛欲裂。

她不能理解,这位穿着火红衣服、天性活泼的师妹,在这以前似乎还和雪儿保持着比较好的关系——相对于其他同门而言。为什么一旦雪儿和珂兰失踪,就第一个口口声声宣称,雪儿是凶性未泯的狼孩,定是把方珂兰吃掉了,所以才逃走……

更可怕的,冰丝馆内曾经养过一个“狼孩”,而这“狼孩”又莫名失踪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现在,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狼人吃人的谣言。

谣言熏熏。有时,她自己内心深处也听见微弱的声音在发问:

雪儿,你在哪里?

你把方师妹带去了哪里?

……真的是你吗?……

她亲眼见过雪儿可怕的爆发力,纵使十几个武技出色的少年,都不能在她突然攻击下安全躲开。

方师妹虽然武功底子不错,然而毕竟年幼,并且,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如果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到雪儿闪电袭击,根本没有躲避的可能。

但是雪儿那双流泪的眼眸在心底流动,熠熠生辉,那双眼睛里,堆积满了悲观、绝望、孤独,和哀愁,而在她流泪的时候,这一切阴霾离之远去,有的只是未曾被污染过的童真和纯洁。

不。不可能。

她也许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奋起伤人以自卫,但拥有那样一双眼眸的、拥有非常正常和健全心智的孩子,决不会无故发起攻击。

可是雪儿,你在哪儿?你经历了什么?

雪儿,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而糊里糊涂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话,你或许会因现在所盛传的谣言而丧命啊!

除了对雪儿的担心以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云重重压上心来。仿佛是一种在幻梦中行走、奔逃、窒息的感觉,有种直觉在拉扯着她,呼唤着她——危险!危险!快快醒来吧!醒来准备对付这场阴谋!

是什么阴谋?她还想不明白,只是心乱如麻。只觉得阴谋的气息越来越近,但是具体却说不清楚,或者那仅仅还是一种感觉而已。

应该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是针对她?针对剑神?或者,针对叆叇?可是,她们师徒只是刚刚到了期颐,师父甚至从未在城内露过面,和人绝无仇怨。而针对叆叇的话,那一次冰丝馆被封就应当是下手最好的机会,何必等到今天呢?

“喂——师姐,你说呢?”

她从遐想的状态中惊醒,注视着那个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笑容的女孩儿,半晌不作声,眸底泛出隐隐约约的笑意。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三个月的时间,一定是梦中,也会见到冰心院的师父亲人罢?不要让这里,也成为今后又一个梦境。”

全不计较女孩子瞠目结舌的反映,她抽身走了出去。

已经满城戒严的街面上,冷冷清清,行人略无。和不久前的鼎盛如沸,仿佛坠入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

如果这是一种自然的宁静,她是愿意永远这样。然而这清静的后面,影影绰绰藏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危机。

但是那重危机,她看得见……不,她甚至嗅得到……是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喋喋私语,充满了阴谋的气息。

必须要立刻逃出这片阴影笼罩的范围。——那么,是不是应该把这种感觉去对李堂主说一说呢?虽然,从堂主这两天的反映来看,和其他同门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把注意的重点放在那一系列凶案和雪儿失踪上面。但是无论如何,总应该尝试一下。

她转身向前面院子里去。李堂主白天一向都在前面一个狭长船厅内理事。

所有女孩子都聚在后园,前面一片安静。转过抄手游廊,她几乎就立刻听见了李堂主的声音:

“不成!决计不成!剑神前辈,我向来是极佩服您和敬重您的,您的意见,我不敢不遵,但是冰丝馆所有人撤出期颐的这个命令,实在是太匪夷所思,责任也过于重大了,我不敢做这个主。”

师父也在?

吴怡瑾眼底转过一丝诧异。剑神自打到了冰丝馆,“水土不服”的不良反映比他的徒弟有过之而无不及,住在最偏远的屋子里,行踪也时常飘忽不定。连怡瑾也常常找不到他。

剑神没有说话。厅中沉寂了一会,李堂主又猝然开口,声音有几分颤抖,看来也是激动不已,“对不住!剑神前辈,请恕我违命。这一走,等于自行放弃期颐行走权,我们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有今天,这种放弃根本的事我是不敢做的。再讲,退出期颐,等于间接承认和那个吃人狼孩有所关联,岂不是自动坐实了罪名呢!”

门一开,剑神走了出来。迎面见着徒儿沉静而充满悲伤的眼神。他站了一站,抽身走开。

“帮中子弟,听我吩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听任何人蛊惑,一个也不许离开冰丝馆!”

听着远远传来坚决的、负气的、高扬的语音,剑神淡淡笑了笑,没有回头,却对跟上来的女弟子说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事到如今,你走不走?”

吴怡瑾柔声答道:“师父,飞蛾扑火是死,但是当它选择自保,在它死的时候,也许心里充满了寂冷与后悔。”

剑神容色寂寥的笑了起来:“好孩子,即使你如今要抽身,也不可得了……师父……也有事要拖累于你。”

吴怡瑾想了想说:“是杀血婴?”

“对。”答出这一个字以后,剑神长久沉吟,仿佛是在考虑如何措辞,“我发过誓,非诛杀血婴不可,却没成功。对方力量出乎我意料的强大。”

“师父,血婴真的很残忍吗?”吴怡瑾皱眉说,“我看她只是八九岁的小孩,虽然有心机,不过……”

“不是那样,你听我说。血婴是武林中一个禁忌,它往往带着诅咒而生,会使家破人亡,一概血亲俱因之丧。这个不祥的血咒倒底是真是假,无人可知,但只要血婴降生,它所在的地方必然会发生一场浩劫,这一点却向来不曾落空。这是由于血婴体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若得提炼,即可修炼人鸟一体,天然嗜血。邪教得之,用它来炼成血鸟,便成为绝世魔物。所以,它生来就是正教欲歼、邪教欲得的对象。因此武林中每降生一个血婴,一场弥天大祸即由之起。”

吴怡瑾欲争辩,看看剑神的脸色,又忍住。白衣男子眉峰微聚,一向清冷寂寥的表情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无可述说的伤痛,混合着凌厉杀气,仿佛有什么撕心揪肺的事情,事隔多年,清晰如昨日。而他的思绪也已经从徒儿面前,回到了昨日之日……

第一次,他把真相告诉了年少的徒儿。

云十洲 | yunshizhou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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