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2期|| 林溪:你从不是一个人在奔跑


近几十年来,教育一直是一个热门的话题,大家诟病教育的不公平、教育的商品化的同时,家庭教育已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面对即将高考的儿子,林溪回忆起自己当年的高考经历,不惜掀开自己的旧伤,来告诉孩子勇敢的面对挑战,殷殷之情感人至深......
文:林 溪
编辑:轩 诚

每年六月麦黄之际,我就格外警醒起来。十二年寒窗,又到了学子们最后一搏的时刻。看到那些家长眼中的焦灼,看着背着书包匆匆走过的少男少女,我的心里也流淌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感,我又一次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备战高考的日子。
1986年,我所在的新建路中学将高中二年制改为三年,而我,在这一年七月也即将毕业了。应该说,从高二下半学期起,我们就天天上晚自习了。每日白天的学习依旧忙碌紧张,下午时分,同学们赶紧回家吃个晚饭,就又骑着自行车或者走路急速赶往学校,不等响铃就自觉坐在教室开始学习了。做不完的代数几何,背不完的语文课文、英语单词,还有恼人的历史地理政治,我多想自己有一个超强大脑啊,把课本里的重点难点全部能熟记于心。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觉,我们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父母忙于工作,根本无暇管我们。
记得有一天早晨上早操,同桌彭鼓励我说:亚利,你一定要努力呀,你三次摸底考试,一次比一次分高,现在都上了四百分,有望考上大学!她长得高高胖胖的,理着剪发头,一副白白净净的样子。她说话时就那么真诚地望着我,我内心感激着她的友情和善意。然而,也许我太晚熟了,或者我的周围都是普通人,父母也并没有给我相应的激励。所以,我把她的话没有放在心上,尽管我在班里学习成绩在前十名,我内心的胆怯阻止了我的奋进,我已经十八岁了,还对未来没有打算。
高考结束。可想而知,我们文科班被录取的也就六七个,除了两个班长上了省立的大学,我,红,君,萌都被录取到新成立的学校——宝鸡大学。考上这样的学校我也是高兴的,因为至少考上了,而且我们几个平时学习不相上下,这会能一起上学该多好啊!但接下来白纸黑字的一项政策,却让我最终和这所大学失之交臂。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当时出了一份红头文件:凡是父母工作在机关的,他们的子女上学学费全免;一般单位的,就需要每年缴纳学费150元。爸爸那时还在部队,每月工资三十元。母亲在一个社办厂帮人做衣服、糊花圈,我们刚随军八年,家底太薄了。四口之家的吃穿用度,我们兄妹的学费,每月固定寄给给爷爷奶奶的生活贴补,以至于来城市这些年,父母只敢带我们回老家一次,因为实在买不起车票,备不起礼当啊。
所以,爸爸把那张我拿回来的复印文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晚上妈妈回来后又一起商议,说是要上学,就得去借钱。然而,我们来自农村,在城里没有相熟的朋友,也没有有钱的亲戚,更不敢向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张口(其实,可怜的爷爷奶奶还住在窑洞,手里根本没钱)。半个多月过去了,除了焦虑和唉声叹气,依然没有一点点办法。
同学辉联系了一个暑期零时工,说是让我们去推砂石,一个小斗车,两个人可以一起拉,一天二元。我觉得可以给自己攒学费,就不顾父母反对硬去了。正是八月,汗流浃背,我们这些从没出过力的男女学生举起铁锨撮石头,沙子,又推着车送到指定地点。太阳像个火球,仿佛要把人活吃了一样。越干手上越没劲,铲的物料越来越少,腿也像灌了铅一样,车子也仿佛有千斤重。时间仿佛停滞了,忘了走,我们都快撑不住了。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手也打了泡,几个同学都叫苦不迭,两个女同学甚至累哭了。彩霞依然燃烧在西边的天际,我们坐在砂石料上,觉得那天落山的太阳似乎也很疲惫。几个人异口同声,第二天说什么都不干了。
那二元工钱最终辉帮我们要回来了,但打工添补学费的梦想也终结了。这时,社会上到处都在招工。有一天吃晚饭之际,父亲很快对我说:学,咱不上了。丫头,你进——工厂吧!他的眼里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像是纠结,像是痛苦,又像含有希冀。我看向父亲,他刚刚四十八岁,两鬓边不知何时添了白发。我很想答应他,让父亲不再为难,然而……我把头低低地埋进碗里,装作刨饭,艰难地说:我……不想当……工人!其时,我已先红了眼睛。父亲大概已经从我的声音里判断出了我的情绪,他没有做声,母亲也像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就这么丢下碗,很快走到筒子楼的卧房里去了。

我尽量忍住不流泪。据我所知,我的那三位同学已经办好了入学手续,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一些同学上电大去了,一些被招工了,还有几个说好上补习班,明年重考。我的路在哪里呢?我心里真的不知道。我不能再向我可怜的父母提什么要求了,哥哥那会也在上技校,作为一个女孩子,我总算高中毕业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庭和城市家庭之间巨大的差距,但我又无力改变。
九月开学季来到了,新生开始报名了。也不知父母下了多大的决心,父亲有天早上忽然对我说:利利,去复习吧!我不相信地望着父亲,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复习也是需要交五十元学费的,家中有钱吗?爸爸看到我一脸的疑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肯定地点点头,催促我快去收拾。
父亲那天估计请了假,一大早就领我到渭滨中学报名。期间,碰到一位原先给我带过地理的老师,他对爸爸说,民盟在文化路也办有补习班,代课的有宝中老师,教学质量更高一些。于是,父亲又急急领着我到了民盟,把我的分数单拿出来,叫教导处老师看了,并当场给人家交了学杂费。
于是,第二天我就又背着原来的军用黄挎包继续上学了。教室里有七十几名同学,坐得满满当当的。班主任亲切地对我说:因为人多,桌子放不下,你就坐在过道里吧。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旧方凳,我就被安排在了第二排课桌的侧面,和大家一起学习。就这样,我成了民盟文科班的一名补习生。

我只能占课桌一点点地方,侧着身子坐着望着黑板听课记笔记。下课时节,我的两位同桌要出去上厕所或到走廊休息,我就得赶紧站起来挪开身子,叫人家赶紧过去。那时年龄小,也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又有了学习的机会,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呢。
代课老师都是分别抽自各个中学的优秀老师,讲课都讲得不错。我除了对语文老师有一些印象,对别的都淡忘了。他似乎是南方人,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他个头中等,也就四十岁左右,作文点评的特别好。然而,我一向是胆怯的、少言的、羞涩的,我并不敢主动发言,以至于有一次在楼梯上和他走了对面,也不敢吭声,低了头就匆匆过去了。我内心对老师是尊敬的,现在想来,那时并没有和人交往的经验,全班的同学也没认全,何况威严的老师呢。
我家就住在老桥头,离文化路有五站路程。家中有一辆半旧的二八自从车,是哥哥骑过的,这下成了我上下学的主要交通工具。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我的性格限制了我和别人的交往,再说也没有谁闲的和你一起聊天谈心。
很快半年过去了,我在一轮又一轮的模拟考试中度着岁月,身心有一点劳累。记得有天傍晚,我还没走进教室,从门口斜望进去,看到伏在课桌上一个个弯曲的身影,看到一个个长发或短发的半低的头颅,我就不想进教室了。对我情绪的变化,没有人关心,也无人抬头。这是一间学习的场所,这里人人都化身为一台台学习机器。为了高考,唯有奋斗,奋斗,不停地奋斗。我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走廊上有一两个平时不怎么爱学习的男生在抽烟。我避开他们,呆呆地望着楼下。楼下的水泥地板灰突突的,看上去非常开阔。那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跳下去的感觉,跳下去也许一切就都解脱了。再也不用关心分数,再也不用关心排名。

然而,这样的想法就像水上泛起一丝涟漪,在我的心湖里只起了微微的波澜,就静止下来了。我重新走进教室,捧起了课本。我想到了爸爸慈爱的眼神,我看到了一个个同我一起奋斗的身影。我们就像长在一起一同成熟的一料庄稼,虽然各自在成长着,似乎不通音讯,但谁又能说我们内心里不是在默默的彼此注视相互激励呢?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新年在人们的期盼中来临了。过年了,我们也放了五天假,轻松了五日,不用起早贪黑,还能吃一些平常无法吃到的饭菜,过年真好啊。然而,我们是复读生,比那些应届生承担着更大的压力。若是今年考不上,不光年龄混大了一岁,浪费了父母的钱财,更为主要的会招来别人无情的嘲笑啊。老师白天把我们赶的更紧了,做题要快,评议试卷的时候毫不留情,做错的反复改,直到你写的厌烦为止。按说,在这样的重压下,我应该更加努力,然而,我却悄悄恋爱了。我的心头,总有一个男生的影子。
他叫勇,个子中等,有一米七几吧。大脸盘,小眼睛,肉乎乎的鼻子,说不上长得漂亮。然而,他是城市孩子,他喜欢说俏皮话,有时老师提问题,他故意回答偏,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待老师有点发怒了,他又说出正确答案,眼神里透着一股狡黠的笑意,老师也拿他没办法。他无疑是聪明的,学习中等,只是不用功罢了。
上自习,他爱回头和后面的男生说话,有时说着说着飞起看我一眼。我不知他看什么,也没在意。然而,他后面越来越爱转过头来了,有时问我借一块橡皮,有时又说用一下圆规,有时又在课间把我笔记借去说要抄某个重点,有时从第一排往出走,就在依然伏案的我的桌子上敲一下。我对他实在烦不胜烦呀,看我恼怒的看他,就又嬉皮笑脸笑着出去了。

有一天早晨,我因为拿着班级钥匙,就早到学校了。待我走到三楼,却看到勇正靠墙站着呢,书包放在前边走廊的台子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见我来了,眼睛一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没说。我在班级里和别人不熟,和他还是有过交集的。我看他那个赖样子,就说:我扫地呀,你既然来早了,也帮我扫。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就和我分组扫起来。我心里很纳闷,觉得他笑得不同寻常,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呢,我也不知道啊。我扫了三组了,他才扫完一组。他会不会生病了,或者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我一路寻思着去楼下摆抹布打水了,准备擦桌椅。我端了半盆水上去的时候,看到他背对着我,手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在看。我没在意,一排排擦下去。到他那一组了,他忽然转过身来,红着脸说到:黄亚利,这个本子送给你!说完就递过来一个绿皮面本子。我很诧异,不知为何他要送我本子。他并没有递到我手上,而是轻轻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谢谢你平常——借笔记—给我……”他平时说话总是嬉皮笑脸的,这会却又结巴起来。我约略知道了,父亲这几天给他买了两个本子,希望他好好学习,他觉得我学习好,最重要的是他觉得我笔记记得好,而且从没有看不起他。他的话是那么真诚,也第一次打动了我。也许,这里面有少女的虚荣心,有大半年没有人和我交流的渴望,我觉得他是那么可爱,我当时红着脸就接受了。
我把那个笔记本带回家,却舍不得写任何东西。在家中学习累的时候,我就会拿起那个本子摩挲一下,这时,我的眼前就飘过他的影子。在学校,原本嘻嘻哈哈的他在我进教室的时候,会看我一眼,眼睛里燃烧着一些火星子。我羞涩地不敢抬头,和他眼睛撞上的时候就迅疾闪开了。那里面有星星一样的火啊,烧到我的身上,烙到我的心里去。

有一天晚自习前,他约我去学校背后的河堤走走,我不置可否地答应了。正是春季,杨柳依依,绿草青青,有几株桃花妖娆地开在渭河河畔。河堤上是休闲走路的人群,有领着孩子的夫妇,有身材窈窕的美女,有嘻嘻哈哈穿着喇叭裤的年轻小伙子。人家是多么舒心啊,可以天天自由散步,自由聊天,哪像我们,天天都圈在教室,活像一群被囚禁的犯人。
我们俩本身并排走着,他缓缓告诉我他的家庭。父亲在商业局当领导,母亲是小学老师。家中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他是唯一的儿子,又是老小。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我也迷迷糊糊不知道。走到一个花树跟前的时候,我俩就同时站下了。他从树上摘了一朵花,递给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特别明亮,就那么定定看着我。我吓的不敢说一句话,他忽然拉过我的手,攥在他的手中。火烧火燎的感觉,我感觉全身也燥热起来,我的心像野马一样狂跳不停,我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朝我俩看来。仅仅几秒钟,我就抽出了自己的手……
几天以后,班主任分别找我俩谈话。说有同学看到了,我俩在河堤拉手的一幕,让我俩都好好想想。看到惶惑不安的我们,他却并没有惊动我们的家长,而是有一天自习课重新把我俩同时叫到办公室。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俩都是我的好学生!你学习优秀,他善良正直。孩子,你们要好好学习呀,千万在这会不敢分心啊。寒窗多年就是为了有个好前途啊。想想你们的家长,想想他们成天撅着屁股拼命干,都是为了啥啊?他一向都是平和的,那天特别加重的语气,铿锵的语调,让我俩都记忆深刻。
我们俩明显都被吓到了!我们也受不了同学或明或暗奚落的眼神,所以从那次老师谈话后,就再也不敢有任何接触了。他见了我会低了头匆匆走过,我也换了一副凛然的神情,悄悄将心头的火苗悄悄熄灭了。我除了学习,再也没有什么向往了。

有一天晚上十点回家的时候,我因为第二单元测评卷子发下来了,只得了八十分,错了好几道题,心情一点也不好。我蹬自行车蹬得飞快,快得快要撞上前面大货车的尾巴了。我想:蹬快一些,再快一些,撞上了就撞上了,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然而,车开走了,我并没有撞上。
有时,我早晨信心满满,到晚上却又在泄气。我不想复习了,害怕这次再考不上,更加丢人。然而,刘老师从那次事件以后,似乎格外关爱我。他对我说: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告诉他。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暖暖的。所有的老师在学校仿佛打了鸡血,他们讲课更加认真,晚上自习课也轮番在教室巡视,并且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们:大学是你们实现理想的地方,是莘莘学子的乐园,你们一定要加油,时刻不要放松呀!
倒计时牌子挂起来了。只有一百天了,九十天了,六十天了,一个月了。就在那种快马加鞭的日子里,我在那种患得患失之间,惶惶然度过一天天紧逼的日子。高考在一个燥热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三天考试结束以后,我的身体仿佛虚脱了,闷着头美美睡了几天。没有想到的是,等二十几天后公布分数的时候,我竟上了二本分数线,很快就收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被一所全日制师范学院录取了。不要学费,而且每月还额外放发二十多元的伙食费。我记得那时的情景,当我从刘老师手中拿过通知书之际,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跑步回家,把这个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上班的爸爸:爸,我考上了!只说了一句,巨大的喜悦和心酸同时撞击着我年轻的心房,我就哽咽着无法说下去了。爸爸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睛里和我一样充盈着泪水。我至今记得他脸颊上浮出的那抹笑意,我是我们祖祖辈辈那个家族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我们那个位于乔山脚下贫困村子走出的第一位啊!

生活在我眼前似乎翻开了新的一页。母亲眼见着我要开学了,就为我亲手缝制了一件天蓝色的衬衣。我喜欢听母亲踩着缝纫机蹬蹬蹬的声音,我喜欢那淡淡的颜色。多么像蓝天上的云彩呀,蓝莹莹的,似乎把那些蓝都轻轻揉碎到我的心里了,我的心里就汪着一潭湛蓝的水。我将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别在胸前,看上去是那么鲜亮。所有高考期间的苦涩和劳累,都化作了欣喜,荡漾在我年轻的脸上。对于未来,我的心里充满了憧憬和期望。
三十年后,回望走过的这一段苦涩艰辛的高考历程,我最要感谢的,应该是两个人。首先是爸爸,他在我最为焦虑、最为迷茫的时刻,没有简单地用自己的思想压制我,而是在物质贫瘠的年代,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或者说是集全家的力量,来圆一个孩子最大的梦想。另一个是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他虽然并不是教师出身,我也将他的名字忘却了,然而,他的一头白发,他带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多少年来都在我的耳畔回响:孩子,一定要努力呀!我是他的学生,在他心里却宛若自己的孩子一般重要。因此,如果说之后我的生活能够走上正轨,或者说我现在能够有一点点的成绩,和父亲、老师的鼓励帮助无法分开。我这才知道,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没有永远不开的花朵。我从不是一个人在孤立无援地奔跑,在我的身后,有无数双手在托举着我,让我能够适时上路,跑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

再过一个月,我的儿子将迎来他生命中的高考季。就在“三摸”后,有一天他苦恼地说道:妈妈,我这几天老失眠呢,害怕考不上,压力好大呀。我仰头看着儿子,坚定地对他说道:孩子,不要怕!考上大学,固然好,因为你从此迈上了一个新台阶;没有考上,也没关系,你什么都能干啊:你有满满的青春,一米八四的个头,健壮的身体,愁什么呢?孩子,妈要你记住,你从不是一个人在奔跑,妈妈永远站在你的后方,为你加油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