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中 | 白钢著《印度与希腊史诗的比较》推荐

闻中引言 

这些年,所结交的朋友当中有不少的奇才,譬如复旦大学的白钢兄就是。他原在德国留学十年,是中国当代罕见的一位语言学的奇才,掌握的语言之多,令人砸舌。此处推荐他的这本《印度与希腊史诗的比较》之作。原是以《摩诃婆罗多》里面的《迦尔纳篇》为线索,以荷马史诗为参照的比较研究。启人心扉之处甚多。值得重视。

正文
  

印度与希腊史诗的比较

——以《迦尔纳篇》为线索

在中国的学术格局当中,东方学,尤其是印度学的学术研究随时日之流逝,当愈见其重要,虽然目前仍不免有些荒疏,因各种外部原因使然,我们对佛教以外的印度思想之认知,在汉语知识界长期处于边缘的地位。诚如前辈学人巫白慧言:“在我国的哲学研究领域里,印度哲学研究,如果不是一个空白,也是未曾引起学术界重视的课题。”其实,非独哲学为然,历史学、神话学、文学或语言学等也是如此。这显然不符我们于当今世界作为文化大国的身份。所以,当我看到白钢先生的新作《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比较研究》时,心中很是惊喜。

印度学的研究自然有不同的进路。而白钢先生的这一专著所涉入的学术含量是罕见的,原因是基于他个人颇特殊的学术背景,故独辟蹊径,引人入胜。这是一部对印度伟大的史诗《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的专题研究,尤其是以第八部《迦尔纳》篇为主轴而展开,其内容含摄了各色人物的称谓名号,文本的修辞学、符号学与美学意蕴,还有宗教与哲学等,并引希腊的荷马史诗之英雄故事作为对勘与比较的参照系统,许多地方鞭辟入里,开人耳目。

此处,我们就其内容举其荦荦大端而言,略略窥其一斑:

第一是宗教学(神话学)的,譬如在思考人神、生死关系时,白钢对于祭祀在印度文化、希腊文化中的异同,做了深入的比较,他说,无论是印度大史诗,还是荷马的史诗,都充满了宗教虔敬意味的祈祷、立誓、祭祀等言行活动,但是,希腊人的思想深处,却有着根深蒂固的神-人之间的绝对差异,以及神对人的根本主权。而在印度人那里则不然,单就祭祀而言,在印度,“祭祀,是最根本的影响世界的行动,掌握其内在的规律,即可支配世界上的各种力量,包括神”,因而,祭神的本质,并不全然是求告而更是为了支配:神不能决定祭祀,而是祭祀能决定神、决定人们命运的发展。

在希腊人哪里,思考并接受死亡,原是希腊英雄之所以为英雄的本质所在,如勇敢而富于神性的阿克琉斯,听到阿波罗说这样的话语:“为何追我,裴琉斯之子,迈着迅捷的腿步?你是有死的凡人,而我乃不死之神(αὐτὸς θνητὸς ἐὼν θεὸν ἄμβροτον)。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神吗?”(Il. 22, 9-10),此间就意味着神人之间无可逾越的时间界限,而这就是绝对的人神天限。印度人虽然也有类似的生死观念,但是,他们更加强调无穷尽的生死轮回,而这个轮回的信仰,不但解决了凡人对死亡的困惑,也将天神一同纳入了考察,即诸神和凡人一样,皆不能违背正法(dharma),无论是毗湿奴,还是湿婆,我们会发现,印度的天神远没有希腊传统的那种自由。

于是,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对应书中的希腊人对“永生”(ἀειγενέτης)与印度人对“无生”(aja)的比较思考,可以反映出希腊与印度两种“文明-宗教”对神圣者之本质认知的根本差别。如白钢所言,永生,意味着作为世界创造者的(诸)神,其自身是超越于“创生”(制造、创造)的逻辑之外的;而无生,则意味着以生-灭、成-坏之相待互转为幻相,而指向超越此类二元对立的本然实相。在此意义上,死亡不但是现世生命的终结,更是超越生死幻相(māyā)而得解脱(moksa)的助缘。这样一种比较思考,可以将我们引入对宗教有更深的理解。

第二是文学(语言学)的,譬如在书中占份量最重的篇幅,就是釐清了印度最主要的神与人的名号,有湿婆与毗湿奴的“千名称颂”,也有整部《迦尔纳》中的人物称谓名号(Epitheta)的细致梳理。我们知道名相之复杂,往往隐藏着大量的社会风化、时代习俗与精神信念,这为我们深入印度学提供了类似工具书一般的效用。

此处,我们姑以湿婆为例:其一、我们知道,“诃利”(hari)一名,在印度的各种文献当中,通常是毗湿奴及其化身黑天的名号。而在《迦尔纳》里面,却以此名号来称谓湿婆(Śiva)时,这就表达出了印度教里面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与湿婆之间的关系,随着时代的迁移,逐渐发展出了“三位一体”的神学本质。其二、湿婆,原有“大自在天”(Maheśvara,佛教译为“摩醯首罗天”)的名号,而白钢在书中理出其词根就是īśa,即 “支配者”的意思。而我们知道,在《奥义书》的传统里面,最核心的十三部奥义书,通常就是以《伊萨奥义书》(īśa Upanishad)来开篇的,而后来,īśa作为主人(Lord),就成了湿婆的名号,就其词根深入,我们显然会发现,它还与大乘佛教的观自在菩萨(avalokiteiśvara)的名号有一些隐秘关系,这可能属于佛教密教化的历史部分。

此外,书中对史诗里面的文学修辞的分析亦颇引人入胜,激发出人们不少的文化联想,其中某些修辞形态可回溯至早期的印欧诗歌传统,不但体现于印度的大史诗中,也可以在希腊诗歌传统,特别是荷马史诗中寻到对应者。此处不一一细表。

第三是哲学(伦理学)的,我们知道,哲学源起于人类对自身于天地间存有的意义之审视,需要一种不朽之眼,来观照人身的有限性。白钢在书中则以天神阿波罗让英雄狄奥美德斯所做的反思为喻:“好好想想,图丢斯之子,退回去吧!别妄想能与诸神较量高低”,正合于德尔菲的神谕:“认识你自己”(γνῶθισεαυτόν)。而这句话在柏拉图的各种对话录中曾被反复引用,成为最能激发苏格拉底进行哲学思辩的契机,故此语几乎可以视作西方哲学之开端。

而书中的有不少篇幅,专门涉及正法(dharma)这一印度学的核心词汇。白钢藉着对该词的词源学的追索,发现《摩诃婆罗多》是将正法表述为一种执持的行为,一种被人持有而支撑着世界的特定原则,进而,是一种由特定的原则所支撑而展开的宇宙秩序的终极依据。

印度人认为,整个天地-神人之秩序是由正法维系而不坠灭,故该词不但是神学的,更是哲学的,它具有普遍的哲学价值,颇近于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如白钢所言,即便是湿婆与毗湿奴这样的主神,一旦化身下界(avatāra),也都要遵循世间的礼法,履行世间的职分,受到种种世间因缘的影响,呈现出与之相应的形态与作为。但正法,首先是伦理学的意义,白钢自书中以阿周那与坚战的争论为例,指出“正法的根本特质在于护持众生,与此特质相悖者,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均不可许之为正法。”在《迦尔纳》篇中的内容,就体现为黑天的这句话语:“正法守护人民,由于护持的作用才被称作正法。因而,结论是具有护持作用者,方为正法。”

而在人间守护正法的人,就是mahātmā,意味着“灵魂伟大的,灵魂高贵的”,白钢凭着他个人的比较语言学的素养,引出了亚里士多德的一个重要概念,即与 mahātmā 意义上极契近的μεγαλόψυχος,因为它的意思也是“灵魂伟大的”,其名词形式则为μεγαλοψυχία,是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特别是其伦理学体系中极重要的术语,在《欧德谟伦理学》中,它被认为系于荣誉而伴随着全部德性(EE 1232a31-38,1232b9-14),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则将荣誉视作德性的奖赏,而以 μεγαλοψυχία 为德性的装饰(κόσμος),离开美和善的统一体(καλοκἀγαθία),则μεγαλοψυχία 将不复存在。借此一“正法”概念,书中将人格与德性、灵魂与秩序,还有,把印度与希腊的伦理学之精髓也一并融为一炉,启人心扉。

如是等等,其见解皆有不俗处,但全书的精彩绝非止此,譬如,书中两处对印度大神的“千名称颂”的分解,则更是包罗广阔,含摄了神人关系、天地关系、众生关系之种种复杂情类,简直即是百科全书式的架势,令人目不暇接。人们可以比较直观地了解各类称谓名号的出现频率、施用范围及其与特定人物的对应关系,特别是可以对专属称谓名号的使用情况有所把握。

总之,是一部值得推荐给汉语学界的印度学,或文化比较学的佳作。目前,我们对《薄伽梵歌》的研究似乎已略有起色,但是,对整部《摩诃婆罗多》史诗的研究,譬如就此一《迦尔纳》篇之研究,应该还是属凤毛麟角的专著。

而有趣的是,《迦尔纳》与《薄伽梵歌》简直就是一副奇妙的对反结构,譬如,阿周那与迦尔纳的对反,黑天与沙利耶的对反,正法与非正法的对反,而沙利耶作为迦尔纳的御者,也对应于黑天作为阿周那的御者。当迦尔纳一死,整个俱卢之野的战事就彻底明朗了,难敌的那一方兵败如山倒,坚战这一边则乾坤大扭转,其警示的意味十分明显。

在书中,沙利耶作为迦尔纳的御者,驱车赴战的路途当中,他展开了一系列对于迦尔纳极尖利的讥嘲讽刺,有这么一句:

sarvāmbho nilayaṃ bhīmam ūrmimantaṃ jhaṣāyutam

candrodaye vivartantam aplavaḥ saṃtitīrṣasi:

你仿佛在月升潮涨时分,不用舟楫

想要渡过充满大鱼和波涛的可怕的海洋(MB 8,27,41)

黑天是如此地鼓励阿周那,提振他的作战勇气,开启他的般若智慧,而沙利耶却一边在驾车一边在攻击车上的主人,且运用了种种极夸张的比喻手法,将迦尔纳与阿周那进行比较,以突出二者之间判若云泥霄壤之别一般的差距。这段文字便出于其中,将迦尔纳向阿周那的挑战,比作不驾舟楫,却妄图渡过茫茫的汪洋大海一样,堪称不自量力。最后的结果,当然如《薄伽梵歌》作为天神之歌所吟唱出的那样律则(rita),而留下了最后对正法的祝福:

“哪里有瑜伽主——克里希纳、

哪里有神臂弓——帕尔特,

我认为哪里就有吉祥、幸福,

哪里就有胜利和永恒之美德。”

克里希纳,通常翻译为黑天;帕尔特,也就是阿周那,这一颂的意思是说,黑天与阿周那在哪里,哪里就是正法所在,便是吉祥与幸福所在,也就是胜利与不朽的美德所在。也许,就此而言,把《薄伽梵歌》单独地取出,可以被叫做《阿周那》了,与那位一样勇敢如天神、智慧如梵仙的同母异父的兄弟迦尔纳的名字命名的《迦尔纳》,确实形成了这种一正一反的阴阳对应结构,趣味无穷,值得人们品咂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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