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物语:直面而求,执象千里
执象而求 咫尺千里
前两天在“伯凡日知录”中听到一句,——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这出自弘一法师的一段临终之言,全文如下: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原意是“清澈如水、淡雅如水,君子立身之道也。若纠缠妄执于表象,则就算真谛近在咫尺,也终将拒你于千里之外也。当我悟得于此,你问我欲向何方。因深知'一语成谶,一言成象’之理,故不敢信口。强言之,则是春意满枝,月映苍穹(佛家的境界)之地吧。”
伯凡老师将此意引申了一步,解释为“任何工具、方法、形式,一旦发现当即有效,便被确定了下来,也就意味着业已成象,开始阻碍人们去进一步探究事物的真谛了……”
“产品是表象,而通过产品所要实现的那个目的才是更本质的,所以不要执象而求……”
用中国人习惯的说法就是:“形而下谓之器,谓之表象,执象而求者终不得形而上之道法也……”
直面而求 执象千里
而单就“执象而求,咫尺千里”一句,我有不同的理解,我更愿意称其为“咫尺而求,执象千里”,或“直面而求,执象千里”。
事物当下的表象通常具有其相应的时代特征,因而也会更适于当下,但不要据此认为这就是该事物所蕴含的根本究竟,因为它无法摆脱与适用性相伴生的时代局限。而明确一个时代的局限性,往往不是在当下,而是在经历过这个时代之后,微澜渐远,再回首当初,才能给它一个相对完整客观的评价。所以上来就“直面而求”,难免不会掉进时代局限的坑里,最终落得个“执象千里”。
好比一道茶,喝第一水就大褒大贬的人大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要探知事物究竟,就要将其放置于一个更宽的历史长河中去考量。但若是当下事物,则更要保持十二分的警惕,以免再掉到坑里去了。
还是以书法为例,甲骨金文、汉简碑帖,古人留下的书法宝藏无数,历代有志于此者皆以此为资,临习不辍。终得勾描趯挑之痞,亦不为谬,反以为法。殊不知,以形求形,实乃以象求象也,犯了“直面而求”的毛病,不免也是个“执象千里”。
按上面说的,将书法放于整个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你可以想见,古人动辄几百字的隶楷之书,断然是不会按照琐碎的勾描之法去写的,——你累死他算了!—— 一定是通过某种特定的书写方式,一撮而就,鱼贯而出,顺“理”成章的。
这个“理”,也就是那个特定的书写方式,才是书法这个事物的究竟法门。
形是表象,我们要的不是那个已经存在的象通过我的手再次呈现出来,而是要通过掌握一种符合其内在逻辑的方法去生成属于我自己的新的象,—— 它有别于既有之象,但两者却又一脉相承。
就拿我刚刚逐字通临了一遍的“祭侄稿”来说,所谓的“束毫、直管,无刻意提按”,说着简单,一旦实际书写,便会乱了阵脚,心里默念着口诀却仍无从下笔。
其实“束毫、直管”只是为了让你能借此获得一种特殊的笔力之感,而在这种笔感的驱使下,字里行间便会自然流露出那种“祭侄稿”的独特风格与神韵,根本无需刻意的提按作态。
但问题是,这笔感看不见,摸不着,老师也不能手把手的教,所以你也只能自己按图索骥,兀自摸索去了。但谁也不能保证你上来就能找到那个笔感,或者许久之后找到了笔感就再不会弄丢。很多人最终还是难以逃脱那个“执象”的坑,——毕竟写得像与不像可以很直观的看到,比找笔感容易多了。
李笑来说过:“别在锁上找钥匙……”老盯着困难不放是不行的,去其他地方想想办法才是正途。这也是再从另一个角度来劝解你不要“直面而求”,否则永远找不到钥匙,打不开锁 … …
忽然想起了另外一种“执象而求,咫尺千里”的例子,—— 就好比喝湿仓茶、抽假烟惯了,拿标准仓储的茶给他喝、拿真烟给他抽,他也会认为东西不对,并顽固的坚持着。这一直是个笑话……
触类旁通 融会贯通
当你清楚了“根本究竟”与“表面现象”的差异,以及“直面而求”的局限,就明白我们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呢?那就是“触类”,或者说“博览”,——尽可能去“触类”,尽可能去“博览”,并进而争取达到“旁通”的境界,乃至于最后的“融会贯通”。
古代很多书家圣手在书法上的开悟大都不是在书法自身之上获得的。什么观公孙大娘舞剑啦,遇担夫争道啦,观怪石林立,诡异奇巧啦,随即顿悟,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客观的讲,这些事物与书法本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种顿悟,或者说“融汇”后的“贯通”,就是来自于“触类”后不断收获的“旁通”。
人生不也如此么,—— 小时候很多的懵懂不明,不都是在长大成人,经历了很多之后才开始逐渐理解这个世界的么 … …
专注一门者,从未想过“触类”的可能,所以也就没有“旁通”的机会,“贯通”也就更谈不上了。牛顿创立了他的物理三定律,但同时他也在关心着哲学的问题;爱因斯坦思考相对论时也总喜欢拉一拉小提琴;杨振宁在谈论物理学时也总在说物理的逻辑与原理应当具有艺术般的美 … …
“融会贯通”是一种境界,是一种通达之后的豁然与释然,难以准确描述,—— 所以“廓而忘言”。
“直面而求,执象千里”之逆思考
但“直面而求,执象千里”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一无是处么?也不尽然……
我们从相反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它,——这里又要拿国学说事儿了:
孔子作为周朝衰败时期的没落贵族,一心梦想以“恢复周礼”的方式回到之前那个他心目中的伊甸园,所以他才会不止一次的梦到了周公。而其后来者,如孟子等人,又从“礼”中发掘出“仁”,发掘出“中庸”,继而又在宋代儒家手中打磨成“理学”,并又在明后期迸发出个看似异类的“心学”。
说句玩笑话,若是孔子穿越到宋代,那他得听朱熹给他讲“大学之道,……在亲(xin)民”;若是穿越到明朝,他得听王守仁来给他讲“心学”;而穿越到现代,估计就只能听于丹老师给他讲《论语》了。而且会越听越感慨自己曾经说的话里原来还蕴藏着那么多不为己知的道理啊 ~ ~
而“论语”这部本为小童启蒙读物的语录言摘,地位本没有多高,并分有《齐论语》、《鲁论语》和《古论语》三个版本。 是西汉张禹被指定为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汉成帝)教授《论语》后,因考虑到当时太子的父亲汉元帝学的是《鲁论语》,而自己学的是《齐论语》,所以将两版论语删攥整理后弄出了个《论语章句》,并被宋人朱熹编入了他的《四书章句集注》流传至今,这就是现在人们所熟悉的《论语》。
同样的情况还不止于此,《周易》、《老子》也都有多个版本流变。
我并没有说这样不好,但又该如何理解这种“本源”与“流变”的矛盾呢?——很简单,事物一直在发展变化着,从未停止过 … …
如果“空山流”有幸得以传承,我还真想穿越到一百年后看看那个时代的山人们是如何诠释“普洱美学”的。
所谓“流变”者,传承之取舍生发也。而这取舍生发的标准又是针对于当下时代的功用需要。
要知道,儒家与道家思想,乃至于诸子百家,大都是针对治国之道的言论,——说白了,就是帝王之道,诸子们则希望借这一套说辞以换得个显赫一时或一世,——而这些东西显然跟老百姓是说不着的。所以你就明白了所谓“中庸”、“居下”、“不争”那些省略了的主语究竟指代的是谁了。
但故事发展到宋代,帝王治世御民,还要以他认可的儒家思想御民,让老百姓接受并学习儒家思想,——“ 目标客群”变了,—— 没办法,那就只好对理论体系做重新地解释,以适用大众。无论解释得是否圆满合理,但至少这个功用是满足了的,—— “科举制度”就完全说明了这一点。
从前看到电视里一身穷酸的书生大谈特谈治国方略时,我总会感觉很是滑稽,—— 一种错位的滑稽。但这种滑稽并没有阻碍那个政治制度得以延续了足有千年之久。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个“直面当下,直面而求”的机变能力。
我说过,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所以就算是人创立的思想也不会是死的,也是要随着时代的流变而衍进以适应当下的,否则,……否则,这种思想就会为时代所淘汰,自行消亡,… … 甚至于后来者都不会发现它曾经存在过。
所以我并不会纠结于“本源”与“流变”之间的矛盾,也不会对其有什么不好的评价,只是希望大家明白一个道理:
能够满足当下功用的“流变”,都是在了解了其来龙去脉之后,融会贯通之时,才得以产生的。
可见,直面而求,乃求此适时之“流变”也。而此“流变”即为象,于当下执此象者可行千里……
怎么样,懵圈了没?就说到这儿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