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立夏时节的夜晚骑车穿行乡间

梁东方

骑车穿行城厢镇与上海相邻的农业保护区。这是经济发达的长三角城市群中人居环境最好的乡间,其环境指数实际上远高于包括龙头老大上海在内的所有城市。

离开建筑高耸的城市,乡间从城市边缘骤然开始。

其间的转换没有预告,赫然出现的,是大地的广袤与广袤大地上两三层民居的舒朗与怡然。

乡间的干净整洁与漂亮都是出乎意料的,都有影视之中世界上发展得好的地方的乡间的普遍特征:人居与环境,人与自然所占的空间比例恰当,没有因为建筑的过分欺占而失去自然的笼罩。

房前屋后或者只有矮墙圈起来的象征性的院子里,红的黄的月季花开得正艳。一个小伙子扛着一根结籽的树枝向垃圾站走,一尘不染的环境使垃圾格外是垃圾,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必须放到垃圾站才算是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紫花的苦楝树立在有房子倒影的水边,树下石头上站着伸了脖子的鹅鸭。因为有水,一年四季有水,这些鹅鸭全无食物匮乏之虞,从容淡定,一派天然。那种深深的阴翳中的舒适,一代代传下来,传到如今也居然还有,在北方人看来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地羡慕。

沿着河排列的民居前面的大地上,一人高的油菜已经结籽,蚕豆开着淡淡的白色小花,蚕豆深绿色的秧顺着麦地边缘纵横而去,像是麦地的绿色围栏。

有老人坐在自己家门前剥蚕豆,一颗颗青色的蚕豆饱满地落到盆子里,脚边的塑料袋里厚厚的蚕豆皮已经要溢出来了。这个季节,在这样的环境里剥蚕豆,算是一件最恰如其分的工作;坐在自己家门前剥蚕豆,让蚕豆扁平的绿色豆子从丝绒一样质感的厚厚豆角皮中掉落出来,已经是一种讴歌,是对自己和自己生活状态的讴歌。蚕豆是本地的时令蔬菜,过几天就过去了。

这个剥蚕豆的场景,对于我这样在这个时间点上从北方来到江南的人的记忆里,因为距离遥远景象陌生和相当程度上的不可重复而变得十分珍贵。当然就物产来说,蚕豆是配角,主角竟然不是稻子而是麦子。

麦子是这时节大地的主角,仔细看会发现,与北方的麦子不一样的是它们都被小心地种植到了垄上,下面还有严格制作的排水沟;在多水的江南,麦子面临的问题不是干旱而是水涝。麦子已经抽穗,阴凉的气息却依旧和碧绿的麦穗一起氤氲着整个大地环境。如果不是这样深入到江南的大地上,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这里居然也如此大面积地种植印象中是旱作的小麦。

不过很快就能发现与北方不一样的地方,就在麦地之侧就有流水汤汤,河岸上的芦苇和花朵与河中舒缓而均匀的流水,都是北方所没有的景象。夜幕降临,我骑车在大地上漫游穿行的兴致没有丝毫收敛,我很愿意在夜色里继续自己没有目的地的旅程。

静谧比想象得要快得多地降临,降临到香樟树夹道的小公路上,小公路一侧的路灯已经亮了,尽管和夜色中的天光比较,好像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它们的存在是现代文明对自然环境的恰如其分的介入,这样的介入让大地上的人居有了通行的方便,也有了聚集生活的基本设施意义上的集体观照。路灯是现代文明,河边的长椅也是。规整的护栏与标准的河边小路都在夜色里和河水一样泛着清凉温润的光。

骑车缓行,眼前的乡间小路上的路灯均匀明亮,大地安静安详。

星星点点的灯光在一户户人家中亮着,被更远处的城市里的密集灯光所掩映,给黑暗留下了更多些的余地;在这样的余地里,有人所需要的夜晚的安宁。这样的安宁不是绝对的漆黑,在长三角这样最发达的地方,绝对的漆黑应该已经彻底不存在,相对的安静带来的黑暗感觉就已经知足。

骑车走在适度黑暗的夜里,恍惚是置身任何一个既往不发达的年代里才会有的静谧之中。个人的自由因为骑行的快慢而仿佛完全由自己掌握,不出声地默默地走抑或哼唱着什么调调有节奏地走,都未为不可。

风是柔软的,风在掠过了那么丰富的植被以后,力道下降了很多。风是香甜的,油菜花结籽以后是不是散发出隐约的香味不知道,可以明确的是路边嫩绿的香樟树是有香气弥漫的;大地里的麦子是有香气的,还有河水中郁郁葱葱的水草,还有菜地里的韭菜芋头生菜莴笋……

这样有既往农业社会生活诗意的位置和时间段落,在今天的长三角地区的城市里大约是很难追寻得到的了。它只零星地点缀在城市和城市间、道路和道路之间这非常有限的田野深处。前提条件是路很窄、天色已晚,而你还只是骑车不开车。这一带作为城厢镇基本农田保护区的地位在相当程度上是维系这样的诗意的基础,否则高额利润下的房地产躁动,便可以在瞬间毁掉一切。

夜晚骑车穿行乡间,获得一种独特的观感,也获得一种独有的自由。人们从来都是只把城市夜景作为一种可能的旅游选择,其实乡间夜色更有特点,更让觉着是自己选择了世界而不是世界安排了自我。

从夜色里回到主干道路上以后,回到城市里以后,有一种从水中钻出来浑身上下都带着野地里的凉意的清新之感。这是郊野夜行独有的享受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相当的时间里看,似乎还是可以重复的;算是当下人生中一种秘而不宣的自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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