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村庄
本文曾分章以《路遇一个“弓人”》《趟过一条叫“家乡”的河》和《老去的乡关》在公众号发布。现合成一篇,以飨乡思萦怀的人们。
壹
“十一”黄金周回老家扫墓时,我遇到一位拾荒老人。他的腰弯得像一张弓。现在只在杂技表演中能看到把腰弯成那个样子了。我把车停在路边,与那个老人聊了一会。老人看样子有100岁了,当然说是90岁也差不离。老人说他是庚午年出生的。我不会推算甲子,我父亲会,但他没有教我,或者教过也有可能,是我没有学。

我后来查了一下,庚午年是1930年,这么说来他有88岁了。88是个吉祥数字,88岁又叫“米寿”,108岁叫“茶寿”。哲学家冯友兰曾给逻辑学家金岳霖写过一副对联,上联就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年逾古稀,已是风烛残年,随时挂墙钉盖的事,却把拆字游戏弄得这么意趣盎然。可见心灵鸡汤老少咸宜。上年纪的人喜欢自诩见多识广,过桥比别人走路多,吃盐不比别人吃米少。我相信这位88岁的拾荒老人跟他们一样,也有一肚子属于自己的故事。
贰
我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每次回去,村子里人越来越少,狗越来越多,不仅儿童相见不相识,大人见了面也半天才恍然大悟。住过的祖屋早已是一片瓦砾,像一艘破船半沉在水里。鸡在草高没膝的废墟里觅食,“雷公狗”在墙壁上蹑手蹑脚,我像鲁迅一样,能听到“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还像陶渊明附体,感受到“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的凄惶。

越来越多的田地被丢荒,山上的树木倒是越来越茂盛,一些松树长得比海碗还粗,却没割松脂,大概是嫌这钱挣得太辛苦。令人欣喜的是路边的河沟重新有了水,从山上流下来的汩汩清泉,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河沟里用沙子筑堤玩水车的情景。
我只回去了一天半。头一晚住在镇里,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像一只刚回到洞穴的刺猬。我的一个姑姑嫁到镇上,生了一堆儿女,在镇上开枝散叶,像瓜蔓一样四处攀爬。我读中学时学校就在河对面,因此街道的格局大体还认得,虽然它像一粒白米变成了爆米花,整整大了一圈,已经“面目全非”。
猪肉行、打铁铺、米酒铺、粮所、食品站、碾米厂、农机厂统统没有了,连政府的大门也改了方向,修得高大巍峨了许多。感觉现在政府的权威与门面的庄严是成反比的。“僧不修路,官不修衙”,这古训似乎没有什么人记得了。邮局倒还在原来的地方,但已经变成了邮政银行营业处。记得那时候经常有人在里面排队,接线员接通电话后,就叫等候的人到一个隔间听电话。还有人在里头等着拍电报。时代拖着你走的,除了交通,就是通讯了。你问八零、九零后,可能把电报当成电饭煲什么的了。

我一路走,往事一路像屋顶上的瓦片纷纷掉落,砸中我的脑袋。新华书店已变成了杂货店,新华书店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天堂。我经常到书店买“课外书”,因为囊中羞涩,盼着像有本书里写到的,有个陌生人像菩萨一样现身,把我中意的书买给我。有一次我拿着一本书爱不释手,翻来翻去,售货员劈手夺了回去。这个天堂的守门人“严重地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
书店过去往右拐,是一个姓潘的中学同学的家。我在他家闹过一次尴尬:到他家玩时,他母亲盛了满满一个海碗的木薯粥,热情地招呼我。问题是我刚吃过午饭,而且木薯粥实在不好吃,呷在嘴里像吃了一口木糠。他母亲慈祥地对我说:你在家里吃惯白米饭,尝尝这味道挺好的。我怕她笑话我“资产阶级作风”,像喝药汤一样喝得一干二净,肚子胀成了一面鼓。
经过原先的供销社饮食店,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曾在里头卖米粉。那是当地特有的一种扁粉,吃到嘴里,软滑的粉条像是自己钻进肚子里,米粉汤有一股酱油的浓香,能像钩子一样把街上走过的人勾住。现在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的米粉了,它跟时光一样一去不再复返。同学的母亲长得胖胖的,她麻利地将肉片、酱油兑到摞起来盛着米粉的碗里,再用勺子舀上一勺热汤,递给客人。她一边用围裙抹着手,一边笑容满面地问我:“你是八桂村哪个XX家的?”我一直记得她女儿扎着一束“马尾巴”,每天上学放学时伶俜独行的样子。
在原来的公社供销收购站,我想起过去门面是高大宽阔的木板,顶上往外飘着,形如骑楼,入门处摆着磨盘一样的铁笼,里头装着收购的各种蛇。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蛇了,虫子没了,青蛙没了;青蛙没了,蛇也没了;蛇没了,你不担心走路被咬了,但老鼠就开始横行霸道。所以不要因为讨厌虫子,就认为它们应该死光光。其实人类社会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道理,不要动辄说什么如果“每一个人”怎样怎样,就会如何如何。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未必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也差不多是同样一个道理。
我的一个姑父在供销社收购站上班。高考前两个月,为了“增加营养”,姑父交了三份伙食费,让我和一起复习的表哥每天晚上在饭堂吃饭,每人一碗米饭、一碗骨头汤,一碟青菜,上头撒着炒肉片。能经常吃上肉,曾经是大多数人的理想。记得考试前几天,姑父还给了我和表哥每人一小袋人参,让我们晚上睡觉前含上一小截,说是可以补脑子。人参成为我记忆殊深的中药。病瘫多年的姑父去年去世了,得到消息时,我嘴里泛起人参苦滋滋的味道。
供销社对面的灯光球场还在,但看台不见了,周边的楼房让它变成了一个“锅底”,两个小孩正在玩滑轮车。记忆中的灯光球场人山人海,人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为经常举行的篮球赛喝彩。篮球才是真正的国球,那时候打篮球的人真多,不管多么偏僻的学校都会有一个标准篮球场,打球的多是光脚的村民。我的一个表兄就是公社篮球队队员,他投篮百发百中,三步上篮英姿飒爽,每次出场都像王子一样被人们指指点点。
街口原来有个猪肉行,之前好像是一个生猪行,现在变成了一排楼房。记得骑车从那里经过时,单车总是像跳迪斯科一样,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起舞,每次都得耸起身子,否则屁股就会震得裂成两爿;坐在车尾架的我紧紧拽着父亲的衫尾,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来,感觉五脏六腑像乒乓球一样蹦上蹦下。父亲的单车尾架是许多人童年快乐的秋千。
猪肉行下面不远处我记得有一口水塘,水塘的水黑乎乎的,塘里长着葫芦和杂草,塘边倒满垃圾。拜托别说从前环境如何清洁了,那时候这样的臭水塘随处可见,传播着疟疾、蛔虫和血吸虫病,厕所基本都是露天的,爬满粪蛆,吃东西的基本原则是“眼不见为净”。讲究清洁卫生是一种文明,文明有两条腿,一条是物质,一条是科学。我一向认为在物质贫困和科学愚昧的年代,人们对于健康和环境不会像现在这么讲究。只是因为对现实的某些不满,把美好的想象当成了回忆。

水塘边原来有两间像吊脚楼一样的厕所,门口并排在一起。厕所并没有标示“男女”。我和一个同学有一次午休时“溜鸡”(不假外出)上街,内急的他推开其中一个,像是撞见一头狼掉头就走,呸呸然吐着口水;再推开旁边一个,又像见了老虎一样退出来,更加使劲地呸着口水。原来两个厕所都有一个蹲坑的女人。民间风俗中女人有着奇怪的法力,男人要是违背“非礼勿视”的原则,看到了她们的私处,或者从她们晾晒的裤子下走过,就会倒大霉,而吐口水则可以驱邪。我一整天为这件事狂笑不止,直到同学的脸黑下来。
从街里出来,岔往镇子后背公路的地方,记得这里就是公社粮所。粮所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每次看到粮所,我就想到传说中神仙的“出米洞”。中学时,我每周拿着父母的粮簿到粮所买米,回学校交到总务处,不需要像村里其他同学从家里将学米背到学校来。粮簿每月一页,每一页32格,每一格等于一斤米。值班员剪下若干个格子后,我把布袋套在一个四角漏斗下面,他一拉绳子,白米就哗哗地流出来。粮簿是村人羡慕的宝贝,只有当了教师、工人,或者进了公社供销社、广播站才能成为有米簿的人。
叁
逛街回来后,几个中学同学约好晚上在河边桥头一家酒店吃饭。酒店正对着浑浊的泗罗江,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人们出出入入,门前的水牌写着两对新人结婚。生活像河边的水车几十年如一日地转着,但河流早已不是昨日的河流。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中学时踏进的这条泗罗江,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在河里游水、跳水、潜水,仰面朝天,挺着肚皮,像一只鸭子一样从上游漂到下游。如果不下雨,河水清得跟井水一样。我曾在河湾的石头缝与一条黄蜂鱼“亲密接触”,想抓住躲在里头的它,拇指被蜇了一下,又麻又胀。那条黄蜂鱼要是活到现在,一定忘了这件事了。那时候河湾旁边还有一片白沙滩,我躺在那儿望着白云悠悠,心事悠悠,满肚少年维特之烦恼,感觉地球停止了转动。

但现在的河变成了一潭死水,河水像泥汤一样,黄中带黑,你几乎看不到它在流动。它曾经那么活泼,那么清秀,每天充满欢笑,河边的竹子倒映在水里,像少女在梳妆。想不到它一下子变得这么衰败和丑陋,尸居余气。我无法像杜拉斯对情人那样,再爱你这副苍老凋零的容颜。这些建在河边的房子虽然是一线江景,却成了“大煞风景”。同学说上游那些纸厂虽然关了,但养猪场的猪屎猪尿都直接排到河里。
吃饭时同学说了许多故事。如果有几个在乡镇和村里当干部的同学,你会听到许多像《镜花缘》一样充满穿越感的故事。我原本觉得记者是最贴地气的职业,但那些故事,是你拿着相机和采访本永远听不到的。一个同学给我看了他的手机,一个老农举着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蹲在一个簇新的抽水马桶旁,惶然瑟缩的样子不像一个房主,更像一个小偷,而且是刚被收拾过的那种。他说,这是那户农民完成了改厕的证明。他的手机里全是这类照片,所有的工作都要“立此存照”留痕,用来汇报或预备检查。
吃完饭出来,抬头看到天上星光闪烁,大家在这“历史的天空”下相互道别。夜幕沉沉,灯光映着一池静水的河面,这河边要是弄一些彩灯,就有几分城市的样子了。同学说酒店两旁的宅基地十分抢手,因为筑在河滩上,成本很低,统一办好用地许可证和建筑许可证,每块地能卖到40多万元,买主除了镇上的,都是村干部、经济能人、小老板、教师等“有身份的人”。中国的房地产业从上到下一层一层“虹吸”着下面的资源,省里富人京城买,市里富人省城买,县里富人市里买,乡镇富人县城买,农村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空壳。
肆
我在村里呆了大半天,先去探望了卧床的伯母。87岁的伯母已经在床上躺了近两年,她的腿直不起来。祖母年老时曾反复说一句话:“人老腿先老”,她自己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每天浑身香喷喷地坐在家门口,不停地往腿上擦桂油。诗人说比路更长的是你的腿。当你的腿迈不动时,说明人生已经无路可走了。
伯母住在我父母进城后留下的房子里。走进房间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的样子跟五年前回来时看到的差不多,只是脸似乎有些浮肿。我发现不少人老了以后,脸都显得虚浮。
伯母住的房里没有什么异味,对于卧床近两年的人这简直是一种奇迹。搁在床边的一台小风扇像哮喘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身上穿得清清爽爽。伯母的娘家是罗秀街曾经的大户,在我的印象中,她身上一直有那么一点“小姐”的娇气。堂大哥退休后回老家专门照顾她,除了端水送饭,大小便时要将她抱到专门的座椅上,嫁出去的大女儿约一个月回来一趟,给她洗头洗澡,让她保持着难得的体面。

伯母拉住我的手,她的手软软的,有些发凉。絮絮叨叨聊天的时候,她不时拍着胸口,又将两只手互相捋着,捶着弯曲的腿,诉说自己浑身上下都疼痛,晚上睡不着觉,吃什么药都没有效。我看到房间的桌上堆满了空的药盒和药瓶,都是些丹参注射液、舒筋活络丸之类。
伯母不停地说自己活够了,不想活这么长,睡在床上动不了,活成别人的累赘。她指着电风扇的插座说,想摸电线够不着;又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想上吊又没有绳子。我不断把话叉开,扯到别的事情上去。我想起几年前那次回家,伯母尚身体顽健,在村头走来走去,笑声爽朗。人站着和躺下来时的世界观真的是不一样的。
坐了约半个小时,堂妹把饭菜送到床边,伯母吃着饭,忽然间用手比划着:“你大哥前一天吃酒席,拿回来这么大一块扣肉,我吃完了心想今晚不知要出什么大事了,后来一点事也没有。”她一边说,一边嗬嗬地笑起来。
伯母又说:“你大哥想叫我去贵港的养老院,去了也好,不再这样难为他。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心里大概把姑父当成榜样,姑父病瘫的七年就住在养老院里,她可能觉得尽管没有亲人每日陪在身边,但那样的日子还能接受。
我把伯母躺在床上和我聊天的视频发给表弟,他说想起了父亲病瘫在床的情景,大表哥现在就跟自己当年一样,病着的人把活着的人灵魂都给掏空了,只剩下两个字:无奈,像一具空壳机械地活着。表弟说养老才是国家真正的大问题,有多少人会对自己的后半生感到惶恐。
我回了他一条微信: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不知如何作答。人们常常说“叶落归根”,农耕时代的家乡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游子。而在工业化、城镇化的大潮中,这个家乡的“根”已经被拔起,衰败的村落,遗弃的农田,城乡生活方式的鸿沟,还有多少“叶子”愿意并且能够归根?只有当父母衰迈多病,才不得已将适应了城市生活的子女拽回身边;拽不回来的,每日在城市奔波生活之余,身有所寄,心无所属,有着多少纠结?
伍
祖父和祖母捡骨后合葬在三四公里外的牛运岭。路还像多年前一样,坑洼不平。桂东南的清明时节多雨路滑,所以一些地方习惯在入秋后的九月份拜山。虽然没有春天那种莺飞草长、杂花生树,但天高地旷、山幽境寂的秋景一样怡人,况且正待抽穗的禾田里,还不时能看到一只白鹭飞起。小时候放农忙假,随生产队的社员插秧或割禾,要是遇到这样一只鸟,立马会引发一场男女老少的大围猎。

野草杂树显然比人的生命力旺盛得多。爬到半山腰祖父母的墓地,我发现周遭荒芜得一塌糊涂,尽管在家的堂三哥年年扫墓。我用铁铲把堂三哥刈下的野草挑到墓坪外。一些草我认得,一些草不认得,一些草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这山上的一棵草,就像人海中的一个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跟一棵草差不多,经历日晒雨淋,刀割火烧,生于泥土,复归于泥土。
每种我认识的草,都有我知道的故事,就像一个熟人的履历。比如一种叫“绞芒”的草,在老人月圆之夜的“讲古”中,它是专吃小孩的“山龙婆”烧成灰后变成的,所以改变不了吸血的本性,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锯齿状的叶片割破手脚。不过割破了也不要紧,有一种跟它一样遍地丛生的“蕨车”,掐几片卷曲的叶芽嚼碎了敷在伤口就能将血止住。或者用一种叫“噼啪子”的叶子也行,它的味道又酸又涩,却有一种特别的回甘。如果找到一种叫“鸡儿黐”的野藤更好。那种藤的叶子有一种特殊功能,捣碎了熬成胶汁,可以用来粘捕老鹰。
我还认出一种漆树,像对付一条蛇,小心翼翼地将它挑到一边。这种红色叶片的树木,要是不小心蹭着了,会泛起像蜈蚣一样的一道道红斑,又痒又疼,严重时还会流脓流水;它甚至厉害到有人哪怕远远地看到它,也会浑身发痒——这是发生了“量子纠缠”么?但比起另一种叫“羊角扭”的杂树,它明显属于“小儿科”了。“羊角扭”椭圆碧绿的叶片又肥又厚,看上去十分可爱,它的果实又尖又圆,像一左一右两只羊角一样。农村人过去经常采摘“羊角扭”的叶子煮水给猪治蛔虫,但用量要严格掌握。
“羊角扭”还有一种用途,就是帮助农村决意寻死的女人获得解脱——我几乎没有听说过有男人这样做的。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恐怖故事,就是哪个村子又有谁家的媳妇吃“羊角扭”死了。据说吃了“羊角扭”肠子会一截截断掉,要不是视死如归,没有人能够忍受这么巨大的痛苦,她们之所以选择吃“羊角扭”而不愿意上吊,是希望死去之后不要太难看,吓着家里人。现在这种事已经很少发生,传统贞操观念的改变,夫妻、婆媳权力关系的变化,特别是自由恋爱和离婚变得习以为常,给女性提供了“不自由毋宁死”之外的另一种选择。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躺在坟墓里的祖父母一定不知道外头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原来的水田“种”起了许多空落无人的房屋;不知道耕读不再传家,孝悌不再为本;不知道整个地球成了一个村,以前一年半载走不到的地方,半天就能抵达。
他们甚至不知道,在他们的墓地附近,有两个用勾机挖出的墓坯,是重新分林到户后的的山主挖好打算卖出去的,它就像向待死者销售的“期房”,据说每个可以卖到四五万元,按单位面积算,这价格差不多可以跟城里的商品房持平了。
陆
从墓地回来,我到老屋祭拜祖公。这座由我祖父的曾祖父彩秀公建成的老屋,原本是一座两个天井二道廊阶的巍然巨构,如果包括彩秀公的上辈,有差不多十代人在这里住过。现在只剩下一个门楼和供奉祖宗牌位的大厅,前厅和两边的耳房已经坍塌。从我考上大学时起,在这间大屋里听到越来越多的是老人的咳嗽,越来越少儿童的嬉笑,后人陆续迁居别处,直到现在留下这残垣断壁,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从长着木瓜、桂树,爬着瓜蔓的前厅废墟走过,从天井上到大厅。厅里头只有两张八仙桌,其中一张的腿和桌面已经朽坏,两边靠墙各摆着两条长凳。门槛、墙壁、桌子全都灰扑扑的,不知道是纸灰还是霉斑。记得小时候每年冬天墙根的青砖都会长出白胡子一样的火硝,我用火铲将它们刮下来,与辗成粉末的木炭拌在一起,丢一块烧着的火炭上去,噗地爆起一团白烟。有时我们把它撒成条状,看着一条火蛇从这头爆燃到那头。大人看到了,呵斥“炸盲你的眼睛,就识死了!”他们的责骂显得“有口无心”,显然小时候也玩过同样的游戏。

摇摇欲坠的神龛两边,父亲几十年前写的一副对联只剩下一角纸片。我还记得那副对联:宗祖高天常荫佑,儿孙前程日康庄。三只插着线香的瓦钵堆满灰烬,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清过了。我点着纸钱,向着一片空寂低头合掌,祈愿列祖列宗保佑国泰民安,亲朋戚友身体健康、诸事顺遂。我的内心充满虔诚,但祭祀时完全没有应有的仪轨,程序颠三倒四,本应先茶后酒摆放,却把酒盅摆到了茶杯之前;堂嫂把菜肴收拾了一半,才想起还没有点鞭炮。一切都显得浮皮潦草,得过且过。敬天法祖,仪式本是体现肃穆庄严的必不可少的内容。我想到那些在一张白纸上签名的承诺,这到底是人们不重诚信呢,还是在承诺时缺乏表达虔诚应有的郑重。
我走出大厅,在门口回头看着曾经人气兴旺的百年老屋,小时候在这厅堂里参加过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历历如昨。厅里的墙壁挂着半个燕巢,灰扑扑的像半只发霉的大窝头,“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陶渊明),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燕子归巢了。
柒
还是说回前面我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人吧。我当时刚从村里出来,顺路到一个竹编厂看一位堂兄。我远远地看到一头牛,慢腾腾地走上前面的坡子。太阳从正前方直射过来,那头牛的脊背闪闪发亮。直到车子开近了,我才发现那不是牛,是一个老人,光着上身,皮肤的颜色让我想起所谓的“古铜色”,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我把车慢慢开过老人身边,到了坡顶停下来,下车站在路边等着他过来。老人戴着一顶竹笠,腰里别着一块白布,右手拄着棍,左手拎着一条黄色的蛇皮袋。他的腰弯得实在太厉害了,像一支倒过来的犁,走路时“解放鞋”拖在水泥路面嚓嚓作响。
我想起了我的伯父,他年老的时候也是这样弓着腰。伯父曾经是村里身材最高大的人,村里一直流传着建村口小学时,他挑240斤一担石头的轶事,走起路来踩在地面像敲着鼓面一样咚咚作响。他也活了88岁,年老的时候也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背着孙子煮潲喂猪。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伯父才停下了车。时间约莫下午三点,虽然已经是十月份了,但阳光并没有变得温柔起来,老人的影子烙在地上。我们蹲在跟六月一样猛烈的太阳底下聊着。
老人自称姓李,家就在山脚的村里。我问他怎么这么大年纪还出来,他说捡饮料瓶卖,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老人说自己是一个“碌佬”,就是“光棍”的意思。好像小时候这是骂人话,除了偶尔这样自嘲,一般没有人自己说自己是“碌佬”。其实“光棍”也一样,过去没有人说自己是“光棍”的,几乎跟“好吃懒做”同义。

老人的耳朵一点也不背。他除了记得自己是庚午年出生,还记得那年是民国十九年。“我记得呀!我做侬儿(小孩)时开始打日本鬼,一直打了八年,后来毛主席又和蒋介石打,蒋介石搞反革命,不愿搞社会主义(冏!),又打了10年(他显然记混了),把蒋介石打输了。毛主席讲,从古以来没有不带政治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结果广大人民的子弟兵解放军打赢了,打赢就解放了……解放前屋几(家里)穷,没有田作(种),租地主田作(种)了三个年头,解放军入到广西,我们都参加民兵,土改分田……当民兵时,三更半夜解放军叫你带路去哪里,你得带他去,解放军到这地方,人生地不熟。”
我问:“你吃低保吗?”
老人说:“吃,我吃,多得政府照顾了!要是在旧日国民党那时,要当乞儿(乞丐)了。那时好多乞儿,湖南乞儿到广西,走得了路的,人家给点粥吃;走不了路,就饿死在大路了。路边就有饿死的。老人做乞儿,侬儿(小孩)八九岁、十岁也做,没有田作,只有做乞儿。”
我听他絮絮叨叨,插不上嘴。树老筋多,人老话多。我知道他说的都是自己的经历,只不过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
老人说:“你是解放以后出生的呀?平山街变化大,大发展呀!旧日国民党那时灯光球场那儿还有一个鱼塘,过医院那片一间屋都没有。现在河边都起满新屋了。时代大发展好呀!”
我们蹲在水泥地上,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山坡下的树木一动不动浸泡在阳光里。山谷里似乎罩着一层白气,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秋气吧。春气发生,夏气升腾,已经是秋天了,万物不再生长,时间好像也停止了,就像电影里的定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