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张建荣作品丨梦中的芦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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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记不清父亲到底得的什么病，我的记忆中，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直都是趴着或是斜躺在炕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长年在屁股上打针的结果，屁股上全是疙瘩躺不下。父亲的脾气特别不好，脸是蜡黄色的，没有一点血色，每天除了吃特别多的药，就是对着刚刚下地干活回来的妈妈使劲吼，有时爸爸会拿起他身边能拿得动的小东西扔向我妈妈，我和弟弟、妹妹从来不敢说话，只是惊恐的看着，不知道妈妈做错了什么。
妈妈从来不对父亲发脾气，她总是慢慢地弯腰捡起父亲打她时扔在地上的那些东西，把爸爸解手的便盆拿出去倒掉，然后就去过堂屋烧火、做饭。看着妈妈坐在那烧火做饭的背影，我有时隐约能看到妈妈在用手背擦眼泪。
我从很小时候内心就感觉父亲这么做不对，我好恨爸爸，妈妈太不容易了，可是我太小了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帮妈妈带弟弟、妹妹。我好想帮妈妈做点事情啊。
记得第一次学着妈妈的样子洗衣服我才8岁，我把脏衣服放在水盆里用小手使劲搓，然后就让弟弟，妹妹扶着凳子我站在凳子上把洗的不怎么干净的衣服挂在晒衣服的绳子上，我太矮了，够不到晒衣服的绳子没站稳一下就摔了下来，把胳膊都摔破皮了，衣服也掉在了地上，爸爸在屋里听到了我摔倒的声音，着急地使劲喊我，当时我吓坏了，恐怕爸爸会打我，我捂着胳膊慢慢地走到屋里，看到爸爸硬撑着身子慢慢地挪到炕沿边上，示意我过去，爸爸拉着我摔破的胳膊眼睛里湿湿的，我能看出来爸爸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那一刻我好象不怎么恨爸爸了。
从那以后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帮爸爸倒便盆，下雨了我会帮妈妈把干烧柴抱到过堂屋里，我学着做饭，还学会了许多家务活。12岁的时候我就能把挑水的扁担勾回过来勾在上面，然后一摇一晃地把两个半桶水挑回家了，虽然那时候我的小肩膀都被扁担压破皮了，我却一声都没有吭过，因为我好高兴啊，终于可以帮妈妈干活了，
因为爸爸有病，村里照顾我妈妈可以干两份活，就是每天可以和村里的男劳力一样干地里的活，和男劳力挣一样的工分，另外就是我们村里有两个抽水井每天让我妈妈抽水，可以再给妈妈加一份工资，就算是照顾我家了。
我们村是一个大村，有1000多人，两个水井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相距2里路左右，每天妈妈睡觉以前，都要把我家的水缸挑满水，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先把水缸里的水用水捅挑到东边的水井，用这些水先把泵注满水才能抽水，每次都需要10桶水才能把水泵注满，等这个水井抽出水了，再从东边的水井挑着水去西面那个水井注泵抽水，等两个水井都抽满了，妈妈就赶紧用扁担挑着水回家给我们和爸爸做饭，做完饭妈妈就盛好了放在炕头的桌子上让我们和爸爸吃，然后她就拿起头巾和下地的工具往外走，在我的印象里，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妈妈吃早饭。那时候弟弟才3岁，有时候会追出来让妈妈抱，不让妈妈去上班，每次我和妹妹都会跟出来，妈妈总是很慈祥地看着我们三个，蹲下身抱抱弟弟，冲我们笑笑说三个快回家吧，然后拿起工具转身就走，从她的眼睛里我好象看到了妈妈对我们的期望，她多么盼望我们快长大啊！
也许是妈妈的辛苦感动了上苍，也许是看着我们三个长大了，心情好了点的缘故，爸爸的病情好了很多，有时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拄着一根类似拐杖的树棍（是妈妈从地里捡回来的）在我家的门口晒一会儿太阳，每到这时候弟弟都会学着妈妈的样子，从屋子里拿出板凳给爸爸坐。看着爸爸一天比一天好转，妈妈的脸上也有了少有的笑意。
也许是我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的缘故吧，生活让我过早地理解了“人穷志短”这四个字的含义，可是真正了解这四个字，还是我12岁那年的初冬。
我12岁那年，天已经很冷了，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妈妈就对我说：“闺女，今天大队的水库把芦苇都卖完了，分剩下的柴火，和妈妈去拉柴火吧，我自己怕弄不回来”。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和妈妈推着推车正要走，爸爸从屋里拄着拐杖走出来，对我和妈妈说：“今天我也去吧，分多了我还能帮你们娘俩拉拉车”。听爸爸说完话，妈妈笑着对爸爸说：“别去了，挺远的，你身体刚好点，别累坏了”。后来妈妈看爸爸执意要去也就答应了。妈妈把弟弟妹妹安置在屋里，嘱咐他俩在屋里玩别出来，然后就把篱笆院的栅栏门锁好，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有说有笑地去干活，当时我好高兴啊。
要去的地方很远，大概有6里路，因为爸爸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一路上有许多村里的人，爸爸一边走一边主动和他们打着招呼，我听有人和爸爸说：“闺女都这么大啦，长得真水灵啊”，说得我脸都有点发烧。爸爸身材大概有1.8米高，因为拄着拐杖的缘故稍微有点弯着腰，可是我却看到当爸爸满脸带笑地和人们打招呼的时候，有的人却把头故意扭到旁边假装没有听到，也有的人用鼻子哼一声算是和爸爸打招呼了。当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偷眼看看妈妈，可是妈妈好像没有看到一样，若无其事地推着车子往前走。
因为爸爸的缘故，我们走的很慢，就这样爸爸还是累得满头大汗。一小时以后才到了水库边上，当时村里的人们早就到了，三五成群地在那里唠嗑，拉着家常，有不少和爸爸熟悉的人见我爸爸过来，就赶紧找来一些柴草放在地上让我爸爸歇会，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紧张得不敢说话，就紧挨妈妈的推车站在那，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我看见一个好像村干部的人走过来冲大伙儿喊：“都过来，开始分柴火了”。人们开始动起来，爸爸也站起来，拄着拐杖跟着我和妈妈随着大伙儿一起跟着那个人往水库里面走。
水库真大啊，一眼望不到头，芦苇已经卖完了，只有一堆一堆的卖芦苇剩下的柴草，大小不一地摆放在那里。远远望去，偶尔有几根没割下的芦苇被风吹得来回摆动。脚下割芦苇剩下的芦苇根特别尖，每走一步，都要试着往前走，要被它扎到非把脚扎破不行。人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着今年柴草的好坏，我听到妈妈小声和爸爸说：“如果运气好分到芦苇多的柴草就好了，回家可以抽出点芦苇来，那么咱家盖小棚子就不用买苇帘了”。
“抽签了，抽签了”，顺着声音看去，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蓬松的黄头发上沾着不少芦花，就好像刚从柴草堆里钻出来似的，个头和爸爸差不多高，瘦长的脸上长着许多红血丝，眼睛不大眼珠是黄色的，喊话的时候嘴里露出一口黄板牙，让人看了有点恶心。就看那个人手里端着一个破帽子，里面有许多好像纸团一样的东西。我偷偷小声问妈妈：“妈妈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啊？”妈妈小声对我说：“他是管分柴草抽签的，谁抽的纸团是几号，就到那些柴草堆上去找和自己手里一样的号”。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柴草堆上早就插好了小牌，上面写着不同的号码。
开始抽签了，人们蜂拥而上围住那个黄头发的人，从帽子里拿纸团，抽完签的人就赶紧喊着家里人去找写着同样号码的柴草堆，爸爸拄着拐杖不敢挤，等别人抽的差不多了，才走过去，从帽子里拿出来一个纸团，我看到爸爸把纸团展开，眼睛一亮，然后很高兴地指着旁边的一堆柴草冲妈妈喊：“你们娘俩，快过来，咱家是5号，是这堆”。我顺着爸爸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个堆比较大的柴草，里面的芦苇比别人家的好像多挺多。我赶紧跟着妈妈推着推车奔过去，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看到那个长着黄头发的人，一转身跑到插着5的柴草堆旁边，拔下上面写着5号的小牌，随手和旁边的一个堆特别小，里面连一根芦苇也没有的3号小牌换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抱着肩膀看着我们一家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爸爸气坏了，嘴里喊着：“黄毛子你太欺负人了，你凭什么把我的号换了”。举起手里的拐杖就要和那个人拼命，我眼看着那个黄头发的人抬起脚来，冲我爸爸就是一脚，爸爸一下就被他踹倒在地，手也被芦苇根扎破了，血顺着手指流在柴草上。我和妈妈赶紧跑过去扶爸爸，爸爸的脸蜡黄蜡黄的，一只手捂着胸口，怎么也站不起来，不停地咳嗽。妈妈站起来和他理论，被那个人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个人叉着腰指着我们一家吼到：“我就欺负你们了，怎么样，哼，病秧子”。我蹲在那里扶着我爸爸，一动不动地瞪着这个长着黄头发的人，拳头攥得紧紧的，使劲咬着嘴唇，我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可是不争气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就这么一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的视线模糊了，我摸到爸爸的手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是爸爸的身体在发抖，还是我在发抖。
也许怪我当时太胆小了，没有冲上去和他拼命，一直到现在，每次无意中提及这件事，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当时我只会在心里喊着：“你是坏蛋，你欺负人，你瞧不起人，你等着，我长大了一定要比你强，一定不让我的父母再受这种侮辱，你等着吧，你这个坏蛋”！
听到吵闹声，不少人跑过来劝架，听着人们说着劝解的话，我能看得出来没有一个人帮我家说一句话，当时黄头发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让至今我记忆犹新，终生难忘。
我看着那个黄头发的人被人拽走了，人们也慢慢散开了。我家还必须得要原本是3号的那堆柴草，大伙儿都忙着往自己家推刚分的柴草，没有人会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
妈妈捋了一下有点散乱的头发蹲下身帮我擦了擦眼泪，对我说：“闺女，没关系，咱们就要这堆吧，都一样。你先看着堆柴草，你爸爸肯定不能走了，我先用推车把你爸送回去，行吗”？我点点头站起来，用袖子使劲擦了一把眼泪，一声不响地含着眼泪帮妈妈把软弱无力的爸爸扶到推车上。爸爸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我看见他捂着胸口的手背上有凝固的血渍，爸爸被妈妈推回家了，迎着初冬的西北风，我还能听到爸爸断续的咳嗽声，风好冷啊，吹打在脸上有点痛，我目送着妈妈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了。我抱紧了身子蜷缩在这堆本该是3号的柴草旁等妈妈回来。等了好久，天都快黑了妈妈才急急忙忙回来了，我帮妈妈一起把柴草抱到推车上用绳子绑好，妈妈把一根细绳子绑在推车前面做了个套套在我的肩膀上，妈妈推着车我在前面拉着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等我们娘俩进村的时候，有的人家已经熄灯睡觉了。虽然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却能深深体会到妈妈内心的痛苦和悲伤。
我和妈妈把柴草放好了就进屋了，弟弟妹妹裹着一床被子蜷缩在炕的一角，已经睡着了，爸爸身上盖着被子脸色苍白地躺在炕上，见我和妈妈一进来就冲妈妈喊“你怎么不死外头啊，还知道回来啊，我怎么不死啊，我活着有什么用啊……”紧跟着就是一阵咳嗽。妈妈再也忍不住了，一转身跑到堂屋里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我流着眼泪追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劝妈妈，只是使劲拽着妈妈的衣角，唯恐妈妈走了再也不回来。妈妈蹲下身子替我擦着眼泪说：“闺女，要是真的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是姐姐，一定要替妈妈照顾好弟弟妹妹，要记住人穷志短啊，凡事要忍。不管以后过什么日子，千万要记住别瞧不起人，尤其是那些过得不如你的人，记住了吗？”我使劲点着头对妈妈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帮您一起挺过去的，等我再大一点能赚钱了，一定让你和爸爸，还有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到那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我们家了。”听完我的话，妈妈流着泪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好孩子，妈妈等着过好日子，有你们三个妈妈也不去死了”.
这件事一直激励我走到今天，每当我遇到挫折和困难的时候，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我走出困境，走向成功。是贫困的家庭，苦难的经历教会了我如何面对困境，是如此伟大的妈妈给了我勇敢面对人生的勇气。
作者简介：张建荣，唐山市企业家协会会员，曹妃甸诗词协会会员，曹妃甸旗袍协会会员，2008年创办唐山市海之舟照明设备有限公司。业余时间喜欢写作，每年有诗和散文见诸报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