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原来你也在这里。

【你厌倦北京,一如你厌倦我。】
「原来荷花,可以开得这样好看。」
如梵在心底幽幽感叹,没有一个人结伴游赏,所以她只能将赞美,说与自己知道。
颐和园里游人如织,如梵避之唯恐不及。
终于找到一处幽静清凉的深院,天地瞬间空灵静寂,即便有稀稀落落的人声,也遥不可及,仿佛隔世的回音。
她坐下来,靠着红漆柱子缓缓地调匀呼吸,一边静静闭上了眼睛,像褪下繁缕,往深不可测的湖水里遁去。
「来得正是时候,没有早一点,没有晚一点,刚刚好凑一场红红绿绿的旖旎绮梦。」
如梵在心底,喃喃对自己说。
「来得正是时候,没有早一点,没有晚一点,咿,后面那句话,好像原本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又是怎样?」
如梵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读过张爱玲,年轻的时候,她喜欢这位苍凉的女作家至深,一遍遍地重温,一遍遍地沉沦。
而今,她读时尚潮流,读科幻悬疑,读陶瓷园艺,仿佛是一种刻意回避。
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无论是谁,如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那句话,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好了。
如梵睁开眼,看见廊道下面,蜷着一只猫,慵懒地睡着,就在她身边不远,一点也不怕生,也许就是冥冥中的缘分。
如梵默默凝望它许久,不声不响,正准备拿出手机拍照,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原来有人捷足先登。
如梵回头,那张脸映入眼帘的一刹,她忽然本能地调转头来,一时间各种情绪翻涌,喉咙发干,手指在幽幽颤抖,情绪十分跌宕。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如果再见,两个人可以清清淡淡,心平气和如共躲过一场雨的江湖客,却原来,从无声处,他依然是那个让她悲欢难自禁的心上人。
她再也不能够想到,他们会在此间相遇,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心境。
两个人,一只猫,一片晴空,一座深院,一段短暂的沉默,沉默里有细碎的花火。
「如梵?」
就在这短短的方寸光阴里,如梵已经从过山车的顶峰回到了稍稍平缓的轨道。
她回过头,正视那个男人的眼睛,笑着说:
「德明,真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这一晃,有四年了吧。」
如梵在心底默默掂量着,可不就是四年。
原来四年时间,可以流逝得如此轻易,如此令人措手不及,就像此刻异乡的重逢,俨然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桥段,所谓造化弄人,不就是形容的这种情境,所谓人生如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好像是吧。」
他们的对话,吵醒了那只酣睡的猫,它醒过来,眼神里充满不屑与敌意,三五步之间跳上了墙壁,却也不走远,继续趴着,俯瞰着人间的他们——这一对久别重逢,曾经如胶似漆,后来各生欢喜的两个人,像上帝,如梵忽然想到这里,心里落满了惆怅的埃尘。
「我可以坐下来吗?或者,我们去找一家咖啡厅,好好聊聊,毕竟——毕竟这么些年没见,又恰好遇上,也是缘分,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你坐。」
德明坐下来,脖子上挂着一台尼康。
她忽然想知道,方才那一张照片里,是不是有她的存在。
但是时过境迁,这样的问题,怎么说得出口。
「你在北京,过得好吗?」
「差强人意吧。来这里两年了,你呢?」
「我……我……」
「你是过来旅游吗?」
「不是,我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一个人来了北京。」
「你终于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嗯。我不想以后老了,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坚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悔。」
「那你现在,或者说以后,会不会因为卖掉房子,追求一种不那么安定的生活而后悔?」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也管不来那么多。毕竟,一个人一次只能做一个选择,只能走一条路。我,我也说不好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我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再瞻前顾后了。」
「所以你是想留在北京工作?」
「也许,也许我又会去另外一座城市,如果我厌倦了北京。」
如梵转过头,默默地看了一眼德明,他下巴上的胡髭,流露着慵懒,他的头上,甚至有了丝丝的白发,不知为何,如梵忽然感到一丝心疼,如今的他,比之从前,更加成熟笃定了几分,但是骨子里,他依然是一只不愿意停靠的无脚鸟。
这曾经让她深深为之迷恋的,最终演变为促使他们两人分道扬镳的理由和借口。
感情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多的是作茧自缚,多的是当局者迷。
那一刻,如梵心里忽然浮现一个念头—— “你厌倦北京,一如你厌倦我,一如你厌倦生活。”
他不是那种外表俊郎的男人,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心生安逸和信赖的书卷气,像是玉树临风那一类词语描摹的姿态。
这也是曾经,最打动她的一点。
即便到今天,如梵喜欢的男人,始终都有这样一种特点,沉稳笃定,说话平和,眼神温润。
她曾经遇到过,后来失去了,如今,如今他们两个人,同站在这一片狭窄的天地间,彼此却已经跨过了山山水水,从前的故事,多么回肠荡气,也不过是午夜梦回时候的一声叹息,还能做怎样的藕断丝连?
「如果有空,可以一起逛逛,晚上一起吃顿饭。」
如梵没料到,德明会提出这种邀请。但是她下午三点有一场会议,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牺牲工作,来成全一场支离破碎的旧时回忆。
的确,心的某一处还恻隐还遗憾是真的,像是一种惯性脱落的不适应,虽然匆匆已是四年,但毕竟曾经深爱过,只是两个人从前都不曾山盟海誓,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只会更加迥异生疏,还有必要往事重提吗?
「今天可能不太方便,下次吧。」
「你电话号码还是以前的吗?」
德明的目光里,有丝丝的急切与焦虑。
「不是了。这些年,换了几次号码了,你记一下吧,是***********」
「我这段时间会一直在北京,有事没事常联系。」
如梵的笑容里,已经有几分干涩的味道,但嘴上还是回答着:「嗯,好。」
「那么,再见。」
「再见。」
离开的时候,如梵看了看那只猫,它依然匍匐在那里,幽幽打量着他们,如梵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在背脊上滑行。
这一年,如梵26岁,德明32岁。
【他对她,至少是有真心的。】
遇见德明的那一年,是大学的第三个年头,那时候,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为着考研找工作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如梵依然整日待在图书馆里,看着她的西方小说,如饥似渴,如痴如狂。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迷恋上了杜拉斯,她一直都渴望出现一个男人,像《广岛之恋》里的日本男人那样,文质彬彬,却又富于男子气概,看似冷淡,却又火热深情,让她因为他,记住一座城市的华丽与颓唐。
虽然她明知道,那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她依然压抑不住内心的向往。
她觉得,一生中没有一场那样昙花一现,却刻骨铭心的爱情,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亏欠。
正是这样的心境之下,她等来了他。
那是一个凉风徐徐的秋日,如梵一个人去街心公园,也是在那里,生平第一次,如梵亲眼见到彼岸花的艳丽颓靡风情。
虽然只有那么零星的两朵。
如梵蹲下身,很想用手指感受一下彼岸花那看起来羸弱柔纤的身姿,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别动!」
如梵回过头,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肤色微黑,眼神清亮,穿着藏青色的衬衣,天蓝色的牛仔裤,第一眼的感觉,得体舒服。
她等着他的下文。但是他只是尴尬地笑着。
他笑起来,左边脸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让人不禁神往。
或许因此,这也成了他爱笑的原因。
如梵一眼之下,猜不透他的年龄。但他身上的那一股成熟的气息,分外动人。
「我以为……你想……」
「你以为我想把它摘下来,是吗?」
「在这里居然会有彼岸花,挺稀罕的,所以……想让它在这里,多美一阵子。」
「你倒是个惜花之人。」
「你说笑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其实如梵一点摘花的意思也没有,但是那一刻,不知道为何,她情不自禁地就幽幽地道出了这一句。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啊,没有啦。」
「我给你和彼岸花留个影吧,能够遇到,也是一种缘分。」
「这个……还是不要了吧。人和花一起,人显得俗气。而且,彼岸花虽美,但是总觉得它有点妖邪。」
「你说得有道理。」
「那么,再见?」
「好,再见。」
这是他们的初见,算不上惊鸿一瞥,但也称得上皎若明月。
很多年以后,当他们在异乡重逢,成为彼此的伴侣,在国贸某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幽幽问他: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说:「印象中,是一件风衣,牛仔裤?」
她感到一丝丝欣慰。
她继续问:「还有一件薄薄的针织衫,你可还记得是什么颜色?」
「咖啡色?」
这不是正确答案,但至少错得不是太离谱。因为至少,他答对了一半,而且,咖啡色也的确是她曾经一度迷恋的颜色。
难为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记得。他对她,至少是有真心的。
「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的是藏青色的衬衣,蓝色牛仔裤。」
「我自己倒忘了。」
「没关系,兜兜转转,换了一座城市,想不到还是我们,你说这到底是命运,还是人为?」
「那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如此迥然不同的两个人。我说俞飞鸿,你就只知道黄飞鸿。我看爱情小说,你读宗教。我只喜欢清淡的食物,而你来者不拒。我敏感乖觉,而你,你理性又温和。」
「因为我们懂得理解和包容,而一切的理解和包容背后,都是爱与珍重。」
「其实,是因为在这些不同点背后,我们还有诸多的相同,如此才有了结伴而行的契机和可能。」
「我们像在谈经论道。」
如梵轻轻地投入德明的怀抱,这些年的风霜,仿佛刹那间消释。
这是许多年以后的如梵和德明,将时间拨回相遇的那天,他们谁也不知道彼此会有如此深远的牵连。
那一年,如梵22岁,德明28岁。
【希望你在北京,遇到自己的新天地。】
21岁的那一年,如梵遭遇过一场心动,那是一个眉宇峻拔的男孩儿,嗓音低沉而动听,他的名字叫念清。
她对他钟意,导火索不过是某一次聚会,他十分绅士地为她搬开椅子。
别人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如梵不这样认为,她喜欢他,正是因为这一个细节。
因为从这个细节里,她能够看到这个男孩对她的用心,以及照顾人的能力。
每个人沦陷的时候,都不过是因为看到自己在那个人眼中的独特。这是一种精神鸦片。
只是那样的喜欢,也终究是难以为继的。
到最后,他们成为各自安好的朋友,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归宿。
虽然,她也经历过内心辗转折磨的岁月。
她心仪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女友,所以她始终在克制,虽然那个男人也流露过对她的心意,但她明白这不是一种良性的,值得经营的关系,所以始终保持着疏离。
她见过那个女孩儿,在学校图书馆,彼时她一个人在沙发上看书,默默地流眼泪。有过那么一瞬间,她想走上前安慰,但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退避三舍。
如果有一天,她发现那个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提供无声安慰与陪伴的人,和她心头最难以忘怀,难以磨灭的那个人,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她会更加失落受伤。
她发现,那个女孩儿喜欢坐在沙发那个位置。于是某一天,她提前到了图书馆里,在那里放了一杯热的红茶,一本亦舒的小说《我的前半生》,封面上粘了一张便利贴—— 「是有个词语叫柳暗花明,是有个人值得更好的你。」
如梵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或许只是因为,她们都喜欢过,或者喜欢着同一个人,所以她此刻的心情,如梵能够产生一定程度的共鸣。
后来,如梵和念清约见,那么些作茧自缚,不见天日的年华里,唯一的一次。
彼时,他已经恢复单身,她一直如此。但是她的心里始终含着芥蒂,她始终忘不掉,那个女孩用纸巾擦眼泪的场景。
他们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改编自一位饱受争议的女作家的小说的电影,有关成长,有关爱情,有关梦想,她在忽明忽暗的电影院,情难自制地流了眼泪,被他发觉,他默默地握住她湿热的手,她没有拒绝。
回学校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走在深夜昏黄的小巷里,路灯的光弥蒙地投影下来,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像是永恒那么长。
那是寒意萧瑟的冬天,只是欠缺一场晶莹雪。
她将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中,他用温暖的手心静静地窝着。
如果尘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幸福,那么彼时彼刻的惺惺相惜也便是的。
她在心里默念,一生中,有过这么一次,也是不虚此行。
她喜欢他,直到那一刻仍旧如此,但是喜欢,不一定就应该厮守,有些人,兜兜转转,也只能到喜欢为止。
或许是缘分不够,或许是埋有心结。
如梵明白,他不是那个能够和她一起看细水长流的人。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揭穿内心的情意,也许是为了不让对方产生额外的负担,千言万语,都融汇在那两只手的温热碰触里了。
她说: 「念清,毕业以后,我想去北京。你呢?」
「我?我回家乡吧,考公务员,我不是那种渴望远方的人,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一个人结婚,生一两个孩子,孝敬父母,疼爱妻子,照顾孩子。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就已经是圆满的。」
「嗯,真好。祝福你。」
「也希望你在北京,遇到自己的新天地。」
「谢谢你。」
「嗯。」
那样的人生,四平八稳,水到渠成,是很多人渴望也渴望不来的境界,但不是她想要的。
虽然严格深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不一定真的知道,但一定不是他口中描画的那一种图景。
如果她有实现愿景,找到真实自己的可能,那么那座城市,只能是北京。
真正到北京,却是毕业之后的第二年。
那一年,如梵24岁。
【两个人,相见欢。】
和念清开始朋友关系之后,如梵没有再喜欢过某个人。
喜欢是一件需要耗费太多精气神的事情,而且,能够遇见一个恰如其分喜欢的人,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运气。
以前是一个人,心里装着一个人,现在也是一个人,只是念清的影子,渐渐地变得清淡。
一个人的岁月,也没有那么难过。
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许多时候,就会觉得有些事情自己一个人做,有何不可,慢慢地,在这样的自我说服里,她一个人,过了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这些日子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虽然心里含着期待,但如梵也不会单单只是因为寂寞,就将自己的感情,投入在某一个人身上。
直到遇见德明,她才真正懂得,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她才真正渴望,能和某一个人长相厮守。
虽然这种执念,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植根在如梵的心中,而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个人维持了一段亲密关系以后,如梵才生出了这样的盼望。
他是一个让她心生欢喜的人,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人。
就像是一个人渴望皈依的时候,忽然在曲折蜿蜒的山间,遇到了一座古朴幽静的寺庙,那种安定。
她还记得那个秋天,他们因为一朵彼岸花埋下了因缘,两个人微笑着道再见,像两个理所当然的萍水相逢的路人,如果剧情就这样绵延下去,就不会再有之后,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然而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如梵正抱着一本书,走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的时候,忽然再次和他狭路相逢。
那时候的银杏树,已经呈现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金黄。层层如鎏金的银杏叶,铺在林荫道上,化成倾国倾城的金丝地毯,让人神迷目眩。
来来往往观赏盛景的学生和游人络绎不绝,但是如梵还是在第一眼将他从人海指认。
他和她目光相接,他的脸上荡漾起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笑容,而她,她淡淡地撩了撩耳际的头发,等着他向她走来。
所有的故事,就是从此处一锤定音。
那漫天的金黄,为故事镶嵌了一层令人难以忘怀的诗意,所以无论两个人最后有了怎样的际遇,想起那一段岁月,始终是感到美丽的。
因为他家就在如梵就读的学校附近,偶尔不工作的时候,他就喜欢来这里逛逛,一边欣赏校园的风光,一边缅怀自己的象牙塔岁月,而此时此刻的校园,正是一年四季里最美的时期。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如梵与德明,就这样因缘际会,人海重逢。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眼前的人,是不同的,是值得珍重的。
恋爱的那段日子,德明经常在工作之余陪如梵在校园里散步,或者陪她在图书馆里看书,有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喝水,打瞌睡,或者默默凝望着她,两个人,相见欢。
直到大四的下半年,那是春回大地的时节,如梵从学校宿舍里搬出来,和他一起生活。
那是她一生中,最缱绻安逸的一段岁月。
他去银行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宽敞的客厅里看书,写论文,天地一片静寂,偶尔走到阳台上伸伸懒腰,或者给花花草草浇浇水,偶尔躺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夕阳西下。
她等他回家,一起出门吃饭,或者他套上围裙,给她做晚餐,像一对平平淡淡的夫妻那样,像是提前练习无欲无求的老年生活那样。
在和他相处的那一段时间,她也感受到自身的成长与蜕变。
从小到大,她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渴望遇到一个年龄长于她的,在生活中能够扮演一个父亲,或者兄弟的角色的,能够真正发自内心接受她,呵护她,诚恳耐心的男人。
虽然他不是一百分地契合,但是如果不是他,也仿佛再没有更好的别人,至少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段时间,他们绝口不提以后。虽然毕业的日子,渐行渐近。
她常常一个人凝望着窗外发呆,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是留在这里,和他共度一年四季,吃一日三餐,还是坚持她渴望的,走一条看似更加崎岖动荡的路。
她固然知道,每一条路都需要隐忍,每一条路都埋伏着牺牲,她不知道的,是哪一个选择,会让她少一些悔恨。
人生给了她一条岔路,在她徘徊在路口无法抉择的时候,命运,或者说德明,为她勾选了答案。
毕业聚会那晚,她给他发微信:
「毕业晚会,大家玩得很开心。待会儿去唱K,今晚不回家了。记得吃晚饭。不用担心我。」
「不要喝酒,答应我。有事给我发微信,或者打电话,我一直在。」
他的回信半分钟后就发过来了。
如梵在推杯换盏,沉默或者嚎啕的同学当中静静地绽放了一个笑容。
散场之后,因为许多同学喝醉的缘故,唱K临时取消,如梵也已经微醉,朦朦胧胧之间,她独自走上回家的路。
开门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丝丝的异样,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女性特有的第六感。
她轻轻地打开门,脱下鞋子,赤着脚就走在了地板上,屋里弥漫着一股幽细的香水味,属于陌生人的,确切地说,陌生女人。
她的醉意瞬间消失无形。
然而,她只是停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瘫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房间里传来一阵一阵男女的呻吟声,如梵内心的某一部分溃不成军地碎裂,那一刻,她没有流眼泪,也没有怒不可遏,她只是感到绝望,只是感到厌恶,只是感到悲凉。
这把匕首,是她双手奉献给他的,所以鲜血淋漓,也是她难辞其咎。
她打开冰箱的门,找到一只完整的西蓝花,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门上狠狠地砸去。
然后如梵重重地摔门而出,那震天响让她都感到讶异。
一周以后,她趁他上班的时间,回到他的房子,第一件事情就是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回想他们两个人走过的这一条路,虽然结局不堪,但是仍然有过波光粼粼的片段,她会一生感激,到这一刻,她才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一张一张洁白的纸巾,成了邋遢的垃圾,成为这段感情的祭品。
第二件事,她把自己的行李一一收拾好,留下了钥匙。卧室门已经恢复如新,上面贴了一张纸,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如梵的心里,一片望眼欲穿的平静。
她没有碰那张纸,只是安安静静地,将房间里的垃圾放入袋子里,带到楼下,扔进了垃圾箱。
算是她为他做过的,最后一件事。
这一年,如梵23岁,德明29岁。
【咿,原来你也在这里。】
24岁那年,如梵去了西藏,在纯净的高原上,她并没有获得灵魂的净化,却拾得了自身的渺小,爱情的渺小。
人应该有执念,却不应该是因为感情。这是她最大的收获。
25岁26岁,是如梵在北京生活的两年,对这座冰渣与热血浇筑而成的城市,她终于有了更加直接切身的体会,对自己渴望怎样的生活,也终于有了比较清晰的眉目。
只是在偶尔独自回家的夜晚,看着灯火辉煌的高楼,会冷不丁感到丝丝入扣的疲惫与心酸。
像是一阵深入骨髓的风,让她坐立难安,只能加快脚步,好像走快一些,走远一些,这样的情绪就会消失不见,如潮起潮落。
走快一些,走远一些,有些情绪就会自自然然地被甩在后面。
有过男人追求,也对一些男人心动,但是她始终没有敞开心胸,不是那段凌乱感情带来的后遗症,更多地,是因为工作的繁忙,以及身边人的浮躁,让她感到恋爱,是一件如此奢侈的事情。
她再也没想到,四年之后,能够和德明在北京重逢。
她并不觉得重归于好,再续前缘是一件赏心乐事,但是在这人潮汹涌的城市,她忽然仿佛有了一种情感寄托。
离开颐和园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亮起来,原来是德明发来了一张图片,点开,是一个清瘦的短发女郎,静静地看着一只正在廊下若无其事打盹的白猫,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一切如此明朗安然。
如梵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
这一刻,她坦然自若想起那句话的结尾——
「遇见了,也只好淡淡道一声:咿,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