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阴谋》之四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四，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三章  爱，有时也是可以忘记的 九

十年代中后期，我的朋友们纷纷辞去了公职，自己开公司去了。他们的摊子都并不

10

来。

我的朋友俞大为就是这样。我们是一个大学里毕业的，当时他因为有一个亲戚曾在军界供职，很有面子，他从大老远的四川提了一只大甲鱼到北京城来找那个亲戚，结果被那位亲戚训了一顿，让他提回去。他可怜兮兮地说，叔，你知道我爸为了得到这条甲鱼，差点冻死了吗？你知道我在火车上为了带它，差点羞死了吗？他的亲戚听后不语了。俞大为赶紧趁越打铁说，叔，我们老家出来一个人多不容易啊，你忍心看着我们的后代一个个还呆在那个贫穷的大山里吗？你忍心让他们还在那里连裤子也穿不起吗？你们当初闹革命不也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了吗？

俞大为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下来了，并且双腿已经跪了下去。那个亲戚一看事情成了这样，脚一跺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违例一次，你这是让我晚节不保！记住了，小子，男人可是不能轻易下跪的。俞大为在心里说，什么晚节不保，你没看你的儿子，一个个活得像大海里的鲨鱼。当然他不敢说出来，可最后目的还是达到了，他终于分到北京这个城市。

与俞大为相比，我分到这个城市纯属偶然，我本来是要分回我的老家山区里去的，因为好地方都被人家占走了。我们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自谋职业，一切听从组织的。其实上级到底是谁，我们也不知道。俞大为说，反正上级组织最后总是要具体到一两个说话算的人身上，管他妈的是谁呢？

这句话在我们同学中间曾一直广为流传，就像校园那些各形各色的爱情故事一样。没有爱情故事的校园不成其为校园，因此就苦了那些清洁工，每天早上她们都要在花园里和树林里打扫出许多避孕套。学校曾为此抓了一阵，但同学们实在是高明，有时你只见他们两个人站着，贴得很紧，没有一点声音，还以为他们是在拥抱接吻呢。可等他们走后，地上便多了一些卫生纸。俞大为一再说，学生沾改革开放的光，就体现在这件事上。因此他总是充分地享受改革开放。到北大校园第一次出现自动售避孕套的机器时，他那时毕业已有几年，却骂了句“妈的个巴子，时代变化真快，我们没赶上……”

时代的确变得太快，就像人生有着太多的偶然和意外。就在俞大为他们踏上分配的行程时，北京一个的单位却跑到我们学校招人来了，说他们急需我们中文专业的。班主任便有些急了，说他们是屎到屁股门前才晓得屙，可他还是非常高兴，因为人家是国家大机关，来学校要人是给学校面子。班主任便在我们住的地方找，正好找到了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我。班主任高兴得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我那时因为离校的前夜和两个朋友多喝了一点酒，还没来得及走，便赶上了那趟末班车。所以后来那两个朋友都说，我走运与她们有关系。本来她们中有一个也是学的建筑这个专业，可北京那边不要女的，我便捡了个大便宜。而这个学建筑专业的，便是俞大为的女朋友张秋燕。他们在学校恋爱了四年，刚刚友好地分手。另外一个叫朱妍，她是外语系的，差点曾成了我的女朋友，可是我却错过了。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校园的一个小酒吧里喝酒。那是我们也不太常去的一个酒吧，它不大，但雅静，还有点古朴的味道，因此我明白自己是大学生涯中最后一次坐这个酒吧时，心里还有些伤感。酒吧的老板年龄不大，他说，你们是毕业班的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嗨，四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他说着还免费送给了我们一份酒水，然后让服务台放一点音乐。我记得是钢琴曲，好像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献给爱丽丝》以及《秋日的私语》，那股音乐的伤怀使我在那个夜里多喝了几杯。俞大为原来的女朋友张秋燕掉下了眼泪。女孩就是爱掉眼泪，女孩一掉眼泪男人只有跟着掉。我因此受了感染，不自觉地搂住了坐在身边的差点成了我的女朋友的朱妍。我爱没有爱过朱妍，直到今天我还不太清楚，因为我没有仔细想过。我活得很粗，生活质量一直上不去，因此对周围的许多东西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搂住朱妍哭一场，但我知道男人不能轻易地在女人面前掉泪。因为男人是要顶天、要立地的。多少年后我回记起那个夜晚，还为自己当时的激情而感动，因为那天晚上我竟然搂住了朱妍，她也没有反抗。我还用手握住俞大为的女朋友张秋燕的手，想让她平静下来。我没法说俞大为的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在过去，我要握住她的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俞大为这个人在这方面很小气，谁要是开了他女朋友的玩笑，他可能会对人动粗的。这一点让我在握住了张秋燕的手时想，俞大为既然这么爱张秋燕，怎么不把她一起带走呢？但是那晚我们只是喝酒，谁也不提伤心的事。外面一些没有走的同学，有人在操场那边谈起吉他，把气氛搞得有些忧伤。后来我们喝多了，也就不知道忧伤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到北京后，我曾就张秋燕的事问过俞大为，问他为什么不带走张秋燕。俞大为一边叨着烟，一边翘起二郎腿说，我来北京，如果带着她，以后没工作怎么办？我可不愿再过那种贫穷的日子！我说，俞大为，你总得有一点良心吧？人家跟了你四年，把什么都给了你！俞大为说，良心在这个时代不值钱，她跟我是她愿意的，她快乐，我也快乐，两不欠。我有些陌生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相交了四年的朋友第一次陌生起来。当然这也不说明我自己多么高尚，因为我同样没有带走朱妍，不管我爱没有爱过她。反正她对我也不错呀！

直到俞大为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公司后，我才意识到爱情与婚姻真正是不堪一击。因为我们在北京的朋友大多数离婚了。每次我们见面集会，见到的总是一些新面孔，要记住很不容易。后来大家觉得这样集会太没意思，便不规定不带女人来了。带女人会使大家容易说真话些。北京的朋友除了我一人还是光棍，他们都已是数易老婆了。俞大为每次见面总是要讥笑我说，陈处长，在大机关工作，连老婆也没有时间找呀？然后他就会提起朱妍，说朱妍到深圳去了。我说朱妍到深圳与我有什么关系？俞大为说，怎么没有关系？朱妍那样爱你，你却一点表示也没有。我说，你对张秋燕“表示”得够多了，结果怎么样？只不过是给人家增添痛苦。俞大为说，什么痛苦不痛苦的？那时我们是好说好散。看到我们像要争吵起来，其他的朋友便劝说，喝酒吧，扯什么陈芝麻乱谷子的！

我们便接着喝酒，像北京人那样讨论天下大事，从中南海说到昆明湖，从大陆说到台湾，从国内侃到国外，从银行降息说到买车买房的按谒，反正是乱说一气。然后就扯到女人。在这方面我是没有发言权的，只有听的权利。他们的玩笑开得很大，而且每个人的艳遇不少，讲起来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后来茶凉了，天晚了，大家才晃晃悠悠地开着车准备回去了。有时，他们也去那些发廊与洗头房坐一坐，每次去时他们都冠冕堂皇的。他们进去时，我一般总是装作酒喝多了，替他们看车。他们后来觉察到了，便不让我看车了。俞大为说都是同学，怎么能让你看车呢？我说，反正我又没事。他说，没事和我们一起乐上一阵子。我不去，他以为我是舍不得小费，便说他全包。我说，全包我也不去。俞大为便说，难道你以为这个年代做这些还觉得羞耻？难道国家领导不知道洗头房按摩房是变相的红灯区？傻同志哥咧，人家这是让更多的人再就业哟！

不管那些地方是不是再就业，反正我没有去。我也没权利不让他们去，他们便觉得我有些碍事，从此同学集会时很少通知我了。而我那时正与王苑恋爱，也就不愿意去了。朋友之间，有时也就那么回事。

11

从1997年的秋天自杀的那个念头又在我心中回荡时起，我便爱想往事。因为我没法不想往事，我想写的遗书中都是与那些往事相关的。那时我也觉得活着真他妈的没什么意思，有一天我与黄平阳聊天时，黄平阳说，操他奶奶的，过去我们什么也没有时，觉得活着没意思，现在我们慢慢地一切都有了，还是觉得他妈的没意思。

黄平阳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不停地追女人，想找到那么一点意思。但几乎是每个女人到手后，他便觉得她们也没意思了。黄平阳说，陈东东，你不要以为女人有什么，他妈的裤子一脱，比男人的胆子还大！

我不相信女人的胆子会大过男人。因为有朱妍为证。但我不敢对黄平阳说，因为每次我们斗嘴他总是胜者。

我的第二封遗言便是写给朱妍的，编号是002，题目为《致朱妍》。在这里，我不妨引用一下，以后这样的信还会引用，相信不会耽误读者们的宝贵时间：

朱妍，你好。

你肯定把我忘了。大学毕业后，你便杳无音讯了。听说你到了深圳，那是一个美女如云的城市，你过得还好吧。老板有没有对你非礼？你的男朋友是不是很有钱？年终的红包包得多不多？你不会做人家的二奶吧？深圳因为有那么多的美女，所以是我一直向往的城市。我过去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有热爱美女的习惯。我今天还没结婚就与此有关，因为我爱美女，可美女并不爱我，美女大都是热爱金钱的，要是美元就更好了，美元没有，马克或法郎也行，英镑与日元也凑合。我什么也没有，美女也就大都出国了，或者跟着大款走了。俞大为一再对说，像我们这样还抱着单位生活的，千万别找美女，找了美女让别的男人想着便坏事了。而我爱美女的决心没变，所以就打单了。

朱妍，你一定觉得我变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告诉你吧，朱妍。我要走了，所以想给你们幽上一默，好让你们以后会记住我。

记忆的冬天总是很长的，在我们相识的中原大学里，我真的没有忘记你的辫子，那时你是我们班辫子最长的姑娘了。我们认识后，你给我讲你们家乡的故事，我一个也没有忘记，不信我说给你听听。你一再讲你小时怎么穷得没一条新裤子穿，你整天穿着打满了补丁的衣服上学，让同学们笑话。其实我也一样，我过去一直没有对你讲过什么，所以你觉得我在玩深沉。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大学的四年心里一直下着连绵不绝的大雪。往事总像闪回的镜头，让我记起了我也穷得连一件衣服没有的时候。朱妍，那时我总是呆呆地在教室里坐着，由于我没交学费，所以没有课本，因此每当老师讲课时，我便看天花板，从此养成了自卑与虚荣，一直到今天这个毛病才改掉。而我可怜的姐姐，与我一起考上时，为了让我读书，她便没有读了。至于我可怜的妹妹，和你一样，那时因为交不起学校里要的五分钱，而在家里不停地哭泣。我母亲说，找你父亲要吧，你是他生的。我父亲说，你再要我就揍你一顿，连学也不让你上了！我妹妹吓得马上不敢哭了。朱妍，那一夜我便怎么也没有睡着。当时有一个朋友住在我的家里，我的心里更加难受，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你知道么，从小我听到最多的便是母亲的叹息了。那时母亲每到我们上学的时候，便要在夜里长叹不已。而我，却害怕母亲不让我上学，每到开学时便小心翼翼的，怕惹我母亲不高兴。再后，贫穷便成了我年少时心上最大的一块痛，我特别在意女孩子怎么看我，竟然有很大的一部分时间花在了想这个问题上。今天看来虽然觉得可笑，但也反映了我当时那种无柰而又受伤的心情。因此当你给我讲你父亲跪在别人家门口借钱的时候，我同样心如刀割，想起了我家那年的春节，快过年了却没有钱买肉，轮到年关将近的最后两天，我父亲提着一个篮子到镇上去赊肉，但那些屠夫们没有一个给他面子，最后他只有提着空篮子回来。父亲回来时的样子，一直到今天，还像是用刀刻在我的心上。

朱妍，经过了许多事之后，我才想到，下层人物和小人物的命运是如此的悲凉。而从那里挣脱的我们，又是如此地健忘，漠视了我们当初也曾有过的存在。贫穷与饥饿，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控制着我们，并且影响到了我们日后的生活。于是我想，我们奋斗到今天，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我们的身上，还带着过去的影子，甚至有一些因那时候贫穷太甚而留下的隐患，比如自卑，比如膨胀的欲望等等。我实在想不起，在我的故乡还有那么多的人，生活在我当初的状态，而我过去总是固执地认为，我是凭自己努力才奋斗出来的，根本不值得去同情别人，却没有想到，人人生来平等。故乡的人生活在贫穷里，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他们的父母生下他们，就注定了他们无法选择，就如我当初无法挣脱贫穷与卑微一样。

直到后来，我才发觉，下层人有时候虽然是最自私的，但有时却慷慨得连那些富人也比不上。他们有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活得艰难，却也活得幽默；活得悲哀，却也活得精神。而我们的今天呢？当我们终于摆脱了贫穷的阴影，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来支撑着内心的精神。我们无端地痛苦，无端地蔑视，无端地悲哀，甚至无端地寻死觅活，其实太小儿科了。

朱妍，你曾经说，人活着，不因为贫穷而自灭自弃，也不因富足而自倨自大，这才是一种境界。可是我们在热闹的城市中生活，哪里还想到这些呢？多少个失眠的夜晚，都是因为贫穷造成的。因此，在长大后，尽管我不刻意追求金钱，但也养成了不乱花钱的习惯。每当我在外面遇到棘手的事的时候，我便想到，我是一个从贫穷家庭里走出的孩子，不应该这样或者不应该那样，不要和别人比，不能像别人一样忘乎所以。这样的好处，是办事稳重，但也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处处谨小慎为，反而妨碍了办大事的勇气和决心。可见一个家庭的环境，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是多么的深刻啊。

每次回家，我都要对家里人说，你们千万不要小看别人家的孩子，要尊重他们，也许，他们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大人物。自家的孩子在外与别人家的孩子打架，大人不要偏袒，孩子们的游戏是没有规则的，但长大了后他们会有自己的规则。我家里人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说这话有什么其它的意思。特别是我母亲，因为过去她曾无数次打过我，所以她总是以为我是不是在说她。其实我是很爱我母亲的，只是我没法表达出来，我们男人与你们不一样。男人生来就是要负重的。我对你躲得远远的，原因也即在此。

朱妍，许多年后，我到了城市。那是经我努力多年才到的城市，我有过短暂的欢乐，也有过失意的痛苦。但都挺过来了，人活着不易，其实活着的就是一种精神，多少年后，谁和谁不一样呢？我于是总是想，别把一切寄托于来世，来世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而要在有限的今生，实现自己美好的而非不善的理想。要在今生，把少年时的一些美好东西，通过自己的双手，变为活生生的现实，这就够了。但是，随着日子无限地延长，随着我的心灵渐渐地老去，我越来越不知道该怎样生活。朱妍，我真的想自杀，觉得自杀是一种另类的生活方式。当你对周围的一切厌倦了的时候，当你在城市中茫然无顾的时候，当你在深夜中醒来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的时候，自杀的原素，就那样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中，并且长留不走……现实的生活中，是找不到理想主义者的立足之地，我走后，他们把我当作神经病也好，当作疯子也好，我反正听不到了。死了的人是没有痛苦的，他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们，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妍，我是自私的。

可是朱妍，你知道吗？我也是爱过你的，我得承认。那一年的情人节，放在你桌子上的鲜花，是我买的，可是，当你回过头来惊喜地四顾时，我躲了。我看到你的眼泪从脸上掉下来，我便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善事。那天同样自卑的你，是一个多么让人骄傲的公主啊！可是我一直没有对你表白，是因为我想我奋斗到了城里，再也不能过那种日子了，像俞大为一样。只是我怕爱上你，平时才那样躲开你啊。我知道人这样做是非常自私的，可我又能怎么做呢？人只有经了长长的一段路后，才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当胜利者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听到的，往往却是失败者的挽歌……

记得毕业那天我给你们念的柏拉图的诗吧：

动身的时刻到来了，

你们去生，

而我去死，

何者为佳，

惟上帝知道！

朱妍，我要说的，过去对你说了许多，我没有说的，现在都写在纸上了。当你读到它的时候，我已奔走在天国的路上，不要说我曾经厌世，因为我曾是那样热爱过生活；也不要说我恨这个世界，因为我也曾付出过最大的努力！

深圳是一个浮燥的城市，就像北京一样。我希望你不管怎么样，不要做人家的二奶，哪怕生活得再贫穷，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要记住，我们曾都是头顶草屑的孩子，我们只要比原来活得好一些便已足够……不要老是跟人比较，那样你会活得很不开心的。你要当心那个城市的金钱，会吹迷你行路的眼睛。啊，亲爱的，还记得牛虻中的诗吧，我们曾念过多次：

无论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要做一只，

快乐的飞虻！

我是快乐的，所以我要走了。你曾怪我一次也没有吻过你，那么，我在这张纸上吻过一次了。我本来还想告诉你我和王苑及刘红恋爱的故事，可是我要写的遗言实在太多，就捡一些与你有关的说几句吧。

朱妍，祝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