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下]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下]

回目: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

再说来旺儿,坐了半个月牢,衣服蓝缕(褴褛),又没钱打点,日子狼狈得很。这一日被提上公堂,论列罪行,当厅责打了四十大板,通身打得稀烂,戴了刑具,递解原籍徐州为民。来旺儿有此下场,虽然与潘金莲之嫉妒、西门庆之狠恶,乃至官府之贪脏枉法等有直接关系,却也与来旺儿自身的贪财、醉酒、偷情等性格缺陷有关联。来旺儿不知道的是,幸亏衙门内又有一个仁慈正直的孔目阴提刑官,再三与夏提刑抗争,一条小命才保了下来。这又是作者的反讽深刻所在。当初武二案中,也有一个清廉府尹陈文昭,花子虚案中,又有一个清廉府尹杨时,今又再出一个正直的小提刑,似乎在人生的昏天黑地中,总不缺乏一线光明与希望。其实这些花招都是胡弄百姓小孩儿的把戏,中国的专制政治传统总是以倡扬清正廉洁的清官来为统治粉饰,扮演公平正义之化身,而剥开清官的圣洁外衣,也不过是一具具肉体凡胎,依然不乏勾搭与苟且。作者将清官的本质揭露与讽刺得较为隐晦,需要读者的敏锐眼力。为了加深小说的这种反讽感,小说接着叙述,来旺儿为了打点两个公人在路上的盘缠,先是企图回到西门府向老婆讨要,被公人一口拒绝,又来到应伯爵家,又推说不在,再央求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讨,被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羞愧而回。此处二人名字中仁清、勉慈正是统治者所宣扬的价值观,却被西门庆身份所隐喻的金钱和权力所戏谑,何其狼狈可笑。最后,只在卖棺材的老丈人宋仁家,哭泣着说明经过,得到一吊铜钱、一斗米做盘缠,两个公人却得到一两银子。

宋蕙莲每日盼着丈夫来旺出来,小厮也照常送饭去监里,却都被狱门里的公人吃了,然后蒙骗蕙莲说牢里没事,只因提刑老爷连日因事没来衙门办公,不然也放出来了。一日,也是有所风闻,蕙莲拦住跟西门庆回家的小厮钺安儿询问,这钺安儿想来年纪小,不知轻重,同情这俩口子的遭遇,将来旺被打四十大板,递解原籍徐州的实情一气都吐了出来。蕙莲听后如遭雷轰,心中满是羞愧与绝望,闭了房门,撕心裂肺地痛哭。哭过之后,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竟悬梁自缢。幸亏被来昭老婆和小厮来安儿救活下来,月娘赶来相劝,蕙莲也不言语,只是排手拍掌放声大哭,月娘只得留下贲四嫂和玉箫守在屋里相伴。随后西门庆进来,见蕙莲坐在冷地下哭泣,劝慰起来讲,蕙莲摇头说道:“……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蕙莲此刻似乎只是怪罪西门庆没有事先告诉她,其实更深沉的原因,应该是蕙莲还没有那么绝情,作的最坏的打算也不包括要谋害丈夫,然而事实看去,自己不自觉已经成了西门庆的帮凶,这是蕙莲心理最不可接受的打击。我们可以说,宋蕙莲再淫荡,但始终还没有失去最基本的人性,这是与潘金莲在诸多相同中最本质的差异。难怪贲四嫂感叹:“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也说:“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

西门庆一直没有放弃要得到宋蕙莲的努力,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着,晚夕教玉箫伴她睡,慢慢劝。蕙莲每日依旧粥饭不吃,只是哭泣,西门庆又令藩金莲来劝,两人都有心事,自然一个劝得马虎,一个抵死不听。金莲转回,恼怒地向西门庆说:“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二人在一起,应该说了些什么,但是,蕙莲到底说没说过这些话,书中没有写,或许说过,或许没有说,或许又是金莲的一番火上浇油,这些都需要读者自己去想象填补,也是阅读优秀小说的乐趣。此时的西门庆已经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接着书中叙述西门庆知道了是小厮钺安儿走漏消息,一片声寻人要严惩,小厮吓得逃到金莲房里求救,气得西门庆圆睁二目,没有办法。

金莲见西门庆还一心放在蕙莲身上,就挑拨孙雪娥,说蕙莲在背后骂你偷了她汉子,又在汉子面前编排她许多坏话,所以她把汉子打发走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她过嘴说的。”书中不写孙雪娥生气,而是说“掉了雪娥口气儿”,用现在通俗话说,就是挑逗雪娥心里埋下了不满、不痛快。金莲又到蕙莲房里,说孙雪娥在背后骂你在蔡家就偷男人,如果不是你又偷男人,丈夫也不会就这样走了?“说你眼泪留着洗脚后跟。”引号内的话都是女人最要面子的敏感区,被金莲这番搬弄,相互就有了仇恨。

四月十八日,是李娇儿生日,侄女李桂姐来祝贺,月娘留他与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没有在家,往别人家赴席去了。小妾生日都留不住西门庆,表明李娇儿确实失宠。也或许西门庆知道桂姐儿要来,想起当了怨大头,怒气还没有真正消,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一遛了之。又或许真是西门庆必须去吃这个饭,所谓人皮难披,人情难辞。这都是一些真实生活的合理推测,也颇符合小说的留白想象,使小说的情节悬念更具有了艺术与思想的厚度。再说宋蕙莲,只在早晨到后边厨房打了个幌儿,就回到屋里,任由丫环们一趟二趟来叫,直睡到日西时分。也是合当生事,蕙莲本是由厨房老大孙雪娥管的下人媳妇,人手紧,自然要寻她。雪娥走来她房里,言语依然是平时那种调笑:“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蕙莲不理,只顾面朝里睡着,雪娥早入了潘金莲的套中,调笑就有些变味,:“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此话一下捅到蕙莲心痛处,再想起潘金莲说的那些气话,不由翻身跳起,望着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潘金莲的挑拨功莫大焉,此刻孙雪娥已经认定是宋蕙莲害得情人来旺阿哥被遣返原藉,同时,宋蕙莲又怨恨孙雪娥偷了自家男人,甚而被西门庆知道,加害丈夫来旺儿,二人不由互相大骂起来。雪娥骂:“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反骂:“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蕙莲骂得尖锐、痛快,一吐多日怨恨。雪娥气急,趁蕙莲没防备,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得她满脸通红,蕙莲叫道:“你如何打我?”一头撞将去,两个揪打一处。幸有来昭老婆一丈青劝解,月娘赶来骂过两边,雪娥又被拉回后边,争吵斗殴方了。蕙莲一声不响,回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都在外边乱着,照应众堂客吃酒,没有人关注到蕙莲。待月娘打发桂姐众人出门,又回转到蕙莲房外,叫门不开,慌得赶紧使小厮从窗户跳进房内,却已经救之不及,宋蕙莲再次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仅二十五岁。潘金莲的挑拨和孙雪娥的羞辱,成了压死宋蕙莲的最后力量。

世间有一条真理,那就是我们常说的性格即命运。宋蕙莲之死,与众人的共同作用有深刻关联,除了西门庆、潘金莲,也还有来兴儿、孟玉楼、孙雪娥,以及看似不相关的大老婆吴月娘。但是,宋蕙莲之死又莫不是由自己的贪欲、虚荣、好强的性格造成。宋蕙莲之死,是西门府内第一件真正的大事。西门府过去发生的几件事,武大武二案、花子虚案、蒋太医案,以及朝廷的更大牵连,都是发生在西门府外的事件,有惊无险,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动摇西门府的根基。然而,宋蕙莲之死,隐喻着西门府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衰亡。如果从历史更大视角去解读,因其西门府的荒淫、腐朽隐喻了当时明末专制社会的现实,一个时代也正式走向了解体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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