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纪实小说《灵魂的重量》1—4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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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关于灵魂的书。

这是关于一个中国式英雄的故事,或许你会不以为然,但看过本书之后,我相信你会沉入思索……

第一章 爱情序曲

1、交臂

林常平和美丽的桂玉的相遇,说来非常偶然,但又十分平常。

地点是在海边一个偏僻的山乡的小路上。山乡的小路蜿蜒如蛇。

那天,年轻的驻乡工作队长,20岁的林常平行走在铺着晚霞的乡间小路上,他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那种黄色军用挎包,挎包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几百只米点儿似的小蠓子在半空中滚成一个团儿,一路追着他,直往他热汗涔涔的脸上扑,海的气息弥漫而浓郁。他走得急急匆匆,心情很有些烦躁,因为住乡工作队的工作很不顺利,要推动这个乡镇十几个大队,七十几个村落的农业学大寨运动,真的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靠海边的农民生活境况很是贫苦,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隐隐地痛在心里。他对海边的农民是再了解不过了,因为他自己从小就生活在离这只有几十里地的另外一个海边的贫穷的小渔村,那里的农民和这乡里的家家户户的生活几乎是同样的境况。

雨后的天气有些燠热,低气压常常会导致心情郁闷。不远处,一个黑脸汉子在田垄上汹汹地追打着手里拿着一只笸箩的老婆。另一边,一排黑乎乎的屋檐下面,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佝偻地坐在竹椅上沉闷地抽着水烟。几只瘦巴巴的鸡在老人眼前觅食。这便是此刻林常平眼睛的风景了,单调而又乏味。

他继续闷闷地前行,一朵游动的云彩下面,他眼前突然出现了那道美丽的风景——一个戴着斗笠的渔家女娉婷的身影。正想着满脑门子的烦心事的他,起初并没有在意那渔家女的存在,只当她是一片飘过的云。但在他同那渔家女擦肩而过的时候,情形就有些不同了。正好路过一个水洼子,林常平脚底下不由自主地滑了一下,真是滑了一下,丝毫不是他故意要这么的。他微微一个趔趄,他的右臂便碰到了那女子的左臂。孰料那戴着斗笠的姑娘猛地回过头来,不问青红皂白,也许她根本就没看清他的脸面,便兜头泼过来一声很难听的咒骂,骂的是当地渔村土话里最损人的一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大致应该是:下流坯子,找死啊你!

仿佛当空划过一道豁亮的闪电,林常平的脑壳在那一刻间突然完全归零,变成了一只空壳。他只是傻楞地望着那姑娘,泥塑似的呆立着了。姑娘的骂声瞬间随风飘散,但她在那一霎的回顾之间所展示出的自然纯真的美,却就此定格在林常平的视界里了。

天啊!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林常平敢说,在他以前的经历里,要么是他太过粗心,要么是他根本就孤陋寡闻,他真的没见过有哪一双姑娘的眼睛会像面前这姑娘的那双眼睛一样,那双眼睛,怎么形容呢?那双眼睛是绝非可以用美丽两个字来简简单单形容的。

姑娘丢给他一声骂之后,便傲然一扭头,径直往前飘然而去了,脚步显然急促,像是躲避一个瘟神。

林常平被她的目光冻结在小路上了,酷似立在那里的半截石碑,他怔忡的目光追送着那渔家女渐渐远去的背影,酷似在铺着晚霞的乡间小路上那几百只小蠓子一路追着他的情形。他的目光也散出无数只看不见的小蠓子,聚成一团,追随着前面匆匆而去的她,追随着那娉婷的背影,她的背影如一团火,他的目光便是扑向那一团火的飞蛾了。

桂玉走在前面的脚步明显比此前快了许多。

林常平回悟过来,愣愣地开始挪动自己的脚步,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破开了口子的解放鞋,鞋子边缘都起毛了,鞋帮上还沾着几点白天下田的牛屎。

他同前面的她之间保持一段说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这四个字恐怕就从这种情形里得来的了。他在潜意识里祈祷着,真巴望她能再回一下头,即使是再狠狠地恶骂他一句,哪怕是世界上最难听的骂。那也是一种慷慨的施舍呢。

然而,她却再没回头,一次都没有。

在林常平的感觉里,却觉得那渔家女的脑壳后面长着眼睛,她即使不回头也能清楚地看见他那一副窘态,一副衰样,还有他脚上的那穿得起毛了的令人沮丧的解放鞋。

绕过水塘,有一丛凤尾竹深绿色的浓云,她的背影一闪,融进那浓云里去了。

绿树,潭影,蛙鸣。

日头还没有落下去,一弯月芽儿已从东方的海面上升起来了。林常平忽然才发现今天这眼前的景色竟是如此的美。雨后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雾气,湿润得像初生孩儿的小手摸过他的脸颊。袅袅的炊烟已经从前面的村落里飘起了。青石板的村街旁,几个渔家女在织网,她们的嬉笑声散入带着咸味儿的海风里,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黄昏到来之前,这里刚下过一场雨,红色沙土的道路上,还汪着没来得及渗入池塘的雨水。水洼子里映出路边茂密的草丛的影,也散发出醉人的新鲜气息。

他在走,天上的月芽儿也在走。

他仰望长空,长长舒出一口气,心里说:你好,新月!

你好,新月!

2、似有预谋

纯净如水的桂玉是村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

那天傍晚,母亲看见女儿进来的样子有几分气呼呼似的,于是不无担心地问:“怎么啦?学生们不听话啦?”

桂玉叹了口气:“没。”

“那怎么你的样子气呼呼的呢?”

“别提了,路上遇见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桂玉用竹勺从水瓮里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

作为一个绝对称职的民办小学教师。桂玉有着一颗爱心。她的性格沉静,沉静得就像是一潭碧水,清澈见底。他安分守己,从来不惹事生非,在同僚中间口碑很好,哪个同事有了困难,她都会伸出援手。桂玉对待自己的学生,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天生丽质的桂玉是单身男人们心仪的偶像,自然也有些单身男人明里暗里向桂玉示爱。一句温馨的问候,一盒有意捎带的早餐,一个借机相帮的小动作,等等,桂玉不是傻姑娘,她心里的世界是她自己的一方净土,她总是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她要把孩子们教好。

大约在第二天,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老校工的铃声一路摇过来,老校工对两手满是粉笔灰的桂玉说:“张老师,校长叫你去一趟。”

她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说:“张老师,事情是这样的,公社里要临时抽调你去公社里做一阵广播员。你的普通话总是要好一些,是吧?”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校长……

“临时的,可能就去一阵儿,这样的话,你回头跟别的老师交代一下,明天你可以暂时不来上课了。”

桂玉心里有几分蹊跷,在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这多少有几分古怪的事,回想着校长跟她谈话的表情,也有几分怪怪的,似乎里面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什么味道?

桂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大老远地就听见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和很有节制的笑声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工作队长林常平正襟危坐在桂玉家的硬木椅子上,手里温着一杯茶,正同她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门帘撩起,桂玉的倩影一出现,林常平便生生地冻在椅子上了。

桂玉立刻认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便是那天黄昏时候在小路上失之交臂的那个男人。也才第一次看清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黢黑,结实,硬朗,特别是他那双明亮如炬的眼睛,明显透露出十足的精气神。

“……哦,我叫林常平,是住社工作队的队长。我的具体工作单位是在下浒镇供销社,这次下工作队,是组织上临时安排我当这个小头目的。”林常平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底气充足、语调沉稳,带出几分钢音,透露出顽固的自信心。

桂玉“哦”了一声,但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事情来得实在太突兀,这个男人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此前她真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窘迫的情景。她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转身要走。

“对不起,小张老师,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林常平喊住了她。

这样一来,她只能回身望着他了。

年轻的住乡工作队长林常平脸上浮起笃诚的笑容:

“噢,那天在乡间小路上碰见你,天不是刚下过雨吗,路滑呢,确实是因为路滑,我脚底下打滑了一下,所以才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但那决不是我故意的,我林常平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敢对天发誓。那天的事搁在我心里,左思右想不好受,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向你来当面解释一下。以免引起你对我林常平这个人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听林常平这么一说,桂玉反倒瞬地满脸通红了。她低首回眸,却注意到林常平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不见了,换上了一双稍稍看得过眼去的皮鞋,所谓皮鞋,不过是乌突突不见光泽的那种最廉价的皮鞋。一年以后,在山头那片见证他和她爱情的樟树林里,他告诉她,当年那双廉价的貌似皮鞋还是临时跟别人借的呢。

在桂玉家里的会面,是林常平第二次看见桂玉那双美妙的眼睛。在她羞答答地低首回眸之际,这双眼睛之妙,更是不可言说的了。

他稍微有些走神。

母亲埋怨了桂玉一句,她才想起给他来续茶,水倒得太满,竟溢出来一些在地上,他穿皮鞋的脚下意识地躲开的同时,桂玉哎呀了一个轻声。

目光的闪烁之间,她更看清了林常平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男子汉的雄心勃勃的眼睛,目光的一射,仿佛能直穿人心,洞见幽秘。诚直、坦白、毫无遮掩。

接下来的时间,桂玉就变成了个木偶,变成了个哑巴……

林常平在桂玉家也没更多耽搁,说清了来意之后也便匆匆告辞出来了。

第二天,桂玉就去了公社,开始当起了临时广播员。桂玉的脑子生来不笨的,她猜想,调她来做广播员这件事情,显然同林常平有着某种直接的关系。

因为在学校里教孩子的缘故,桂玉的普通话还是讲得不错的。公社广播员这差事其实是天底下最悠闲的活儿了。只是每天的一早一晚忙乎一会儿罢了,清早以《东方红》乐曲开始,晚间以《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国际歌》结束,中间至多插播一些公社的通知。这样的通知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一天要站好几个小时讲台的她突然清闲下来了,闲得甚至有几分惶然了。桂玉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就自己主动地找一些活儿来干,比如给干部们烧茶水。

那些天,公社会议室里三天两头就开会,但那天的会开得明显跟平常不大一样,很机密的样子,公社的干部和大队干部们个个表情严肃,别说没有平常开会那种插科打诨的小笑话,就连咳嗽声也全都尽量压低了。桂玉进会议室去送开水,一开门,滚滚的烟雾就大扑出来,会议室里就像是着了火似的,呛人的旱烟、土烟、水烟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一屋子烟雾笼罩下,十来个参加会议的人的面目都看不清谁是谁了。

工作队长林常平正在讲话:“同志们,眼下,咱们社员的生活太苦太苦了,就150株那么点可怜的自留地够个什么啊!你们说是不是?就拿在座的各位家里的情况来说,这么点点地,怎能顾住一大家子好多张嘴呢?又怎么能领导社员们学习好大寨的经验呢?事情是明摆着的,要再这么走下去,即使是豁出老命去,到头来不也还是头顶一个穷字?所以我思来想去,苦苦想了好几天,一连几天没睡着一个踏实觉。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啊,天上下雨,地上刮风,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啊,所以呢,今天就想跟大家好好商量商量,盘算盘算,我的意思是给家家户户再增加一点自留地。不过话可得说在前头,这事得悄悄地干,千万不能声张出去。保密是第一位的,只是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各家各户都要悄悄地安顿好,在这里,我还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这事如果将来万一要出了问题怎么办?那也不怕,由我林常平个人来承担全部的责任,和在座的每个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憋了一屋子的烟雾,呛人。桂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林常平方才的话语灌进了她的耳朵,她立刻明白了一点:今天的会开得真的是不同寻常。

在那一瞬间,所有白晃晃的目光唰地齐集在提着暖瓶进来的桂玉身上了,所有的目光都那么异样。

林常平的讲话于是便有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停顿。

她低着头,匆匆地给每位男人添水续茶,一眼看上去,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的年龄都比正在讲话的工作队长要大。

林常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叮咛她:“张老师,你操点心,去到门口看看,我们正在说要紧事呢,别叫闲杂人进来哦。”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便乖觉地哦了一声,知趣地退了出来,掩上门,门是翘裂的,蹭着凸凹不平的砖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3、琴声

不久,周围十八个村子的情况便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都静悄悄地扩大了整整一倍,150株。总共300株。而且竟然还允许家家户户种菜养猪、养鸡养鸭。

对当地的农民们来说,这真是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说不出的喜悦就像渗在纸上的水,无声地洇开了。以往阒寂如死的村子里到处是鸡鸭的欢叫声了,人们连咳嗽声也变得滋润了。田野上,地头间,荷锄挑担晃动来去的人影多了。甚至日落黄昏之后,还有不少的人影活动在自家的田地上,毫不吝啬地挥洒下滚滚的热汗。后来有一部电影的名字和主题歌叫做《希望的田野上》,其实,这名字用在这里似乎才更恰如其分。还有个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里有一句台词:“一碗水也能救活几棵秧苗。”

快乐总是同音乐和歌唱相伴随的。村子里不但有了笑声,而且有了歌声,更有了美妙的二胡琴声。

悠扬的琴声是从林常平的住着的那间屋子的窗户里飘出来的。林队长下乡来的时候,背包上就架了一把二胡,招引得村里的孩子们跟在林常平屁股后面看稀罕。

天资美善,心有灵犀的桂玉很快就被林常平的琴声迷住了。

那琴声幽雅而舒畅,时而飞扬,时而迂缓,时而激越,时而低昂,犹如月光下的一波流水幽幽地轻泻,仿佛灵魂的独语,俨如娓娓诉说的深藏内心里的相思。

琴声飘出的窗前面长着一株密密蓬蓬的蔷薇花。

桂玉是听琴,更是从那琴声里听这个男人的心。

林常平最喜欢拉的是一支名曲《二泉映月》。这支曲子,他后来在高墙电网的福州监狱里也拉过,当穿着囚服的他动情地全身心投入地演奏这支曲子的时候,那凝神谛听的两千名犯人中竟传出此起彼伏的抽泣之声。自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桂玉的心灵从来都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她没想到这位外表粗犷、精力过人的男子汉,内心却像一泓月光下的清水,那么透明,灵动,一阵悠悠清风吹来,让人神清魂爽

……

当时桂玉并不知道林常平更多的人生经历,不知道这位工作队长小时候的生活其实十分清苦,更不知道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遗腹子,他尚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出海去了,遇到风浪,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桂玉不知道林常平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那多病的母亲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不得不支撑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给人家浆洗衣服,做零活。为了减轻母亲的辛苦,他懂事的大哥八岁就开始帮人挑水、砍柴,每天赚几个铜钱来维持四个人的生计。而更不幸的是在林长平六岁那年,劳累过度的母亲竟然也撒手归西了。于是,他和二哥就只好由大哥艰辛地抚养了,兄弟三人从此相依为命。

桂玉不知道林常平一直蜷缩在大哥家那间用几根弯曲的椽子搭起的小小阁楼上,更不知道,过年过节的时候,饥肠辘辘的小常平曾偷吃过村街上邻居们晾晒出来的年糕和薯片。

有关于林常平的事,桂玉不知道的还有更多更多……

公社里的时光从那以后就过得很快了,听琴成了桂玉每天期盼的节目,一直要到林常平的琴声的尾音消失在浓浓的晚霭里,玉兔东升,兴犹未尽的桂玉才会踏着如水的月光回到母亲那里去。

听着林常平的琴声,桂玉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都很滋润、熨贴。当然,林常平的琴声也不是每天都响起,如果有几天,那蔷薇花盛开的窗户里没有飘出悠扬的琴声,桂玉就会忽然觉得茫然若有所失……

4、屁股

住乡的那些日子里,闲不住的林队长常常会到地里转悠转悠。主要是看看各家的自留地,同村民们长长短短聊聊家常,嘘寒问暖。看样子,他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了。而众人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工作队长也越来越有了一种稔熟的亲切感,他们开始关注有关于林常平的一切,议论他的外表,议论他的为人,议论他做事的风格,甚至议论到他的屁股。

“哎哎哎,你们知不知道,林队长的屁股上是一大块黑的!”

“林队长的屁股?”

“哈哈哈!林队长的屁股你怎么也知道得清楚啊?”

“就是!听我家男人说的。他同林队长一起洗澡,看得清爽哩。”

女人们的议论真的是有根有据的,林常平的屁股上的确有一大片黑色的、永褪不去的伤痕,那是被烧糊了的痕迹。

在文化大革命中,林常平曾经是个在霞浦县轰动八方、红极一时的人物,小小年纪的他居然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他的父辈们中不少人却至今还没走出小小的霞浦一步。他林常平甚至还神气十足地迈进过北京那座巍峨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受到过周总理的接见,他也同身边那群狂热无比的年轻人一起,从半夜时分便早早聚集在拥挤的天安门广场上,等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如同聚集在泰山顶上等待喷薄日出的壮丽景象一样。而当毛泽东的身影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时候,身高本来就不占优势的他不得不从满地的尿渍里一蹦一蹦地跳起脚来,却差点被挤倒在无数双脚下,因为见不着伟大领袖的尊容,急得他放声嚎啕大哭。

林常平步入政治舞台挥斥方遒的年龄,恰同毛泽东在橘子洲头独立寒秋的年龄。所不同的只是,被当作敌对对象的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找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却是一直在同一个庞大的假设敌的影子在对峙、在肉搏。最后却又实实在在地演变成了一场鲜血淋漓的游戏。

风光了一场之后的他,自然成了对立派恨之入骨的角色,他第一次罹难,差点被愤怒的对立派给活埋。黄土都埋到了他的胸脯,浑身的血液都聚集到了头顶,眼珠都要爆出眼眶了,所幸他命该大难不死,在要命三关的当口,营救他的人赶到了,演出了一幕千钧一发、惊心动魄的劫杀场……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他便再一次被充满仇恨的对立派活捉生擒了。

那天是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从福州潜回的林常平,本打算避开霞浦县城那个是非之地,绕道从乡间小路悄悄地潜回故乡去,探看那终日为他提心吊胆的大哥大嫂。然而很不幸,他在半路上就被人认出了,并且立即被当场拿下。捉拿他的那几个人的面孔都是普通常见的那种老实巴脚的海边渔民的黢黑面孔,一个个营养不良,却又坦直刚毅,嫉恶如仇。

拿这反动家伙怎么办?

当然是立即报告上面的指挥部。

手摇电话在狂风暴雨中大声疾呼了半天,最后获得的指令是立即送往上面的指挥部。

送到指挥部去!

运送的方法很有些特别,渔民自有渔民的方式,他被他们装进麻袋里,将麻袋用两根竹竿挟着,固定在渔船尾部,浸泡在海水里,只有脑袋露出水面,这样他就既不可能逃逸,也不致于窒息。那种情形酷似一头被贩运的猪仔。

他被那艘风浪里的渔船送到了所谓的指挥部。于是,那接下来的一天便成了撒旦的地狱。

他同渣滓洞当年那群革命先烈们一样,尝了老虎凳的滋味,灌辣椒水的滋味,十指连心钉竹签的滋味,除此之外,还享受了一道先烈们没享受过的特殊待遇——他被那一帮被仇恨扭曲了面孔的男人架在通红的炉火上反复烘烤,随着一股股冒起的轻烟,屋子里便散开一股浓烈扑鼻的焦糊味,他的屁股成了一道地道的朝鲜烤肉。

他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昏死过去了。

终于,人性深处乐于虐待同类的那种邪恶狂热也过了高潮,渐至于重复和乏味。那几个折腾他的人全都筋酥骨软地累瘫了,一个个眼皮发沉,饥饿的肚子里也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们才想起在残害同类的同时,也必须去维持自己的生命。

被折腾的他奄奄一息,蜷缩在一堆破渔网上,像一只被指头弹落的小小昆虫,只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屋外海风鼓荡,开着的窗户被海风吹得噼啪乱响。未来几天恐怕会有灾难性的飓风狂浪,所有的渔船必须驶回港湾里来避风。

而此时,只有一盏25瓦的灯泡子孤独地照着他孑然一身的影子。

一切都幸亏了奉命通宵看守着他的那位老汉,这是一位善良的老渔民,从外表几乎看不出老人的确切年纪,而从老人满脸那渔网似的皱纹里却明白地漾出悲天悯人的善良。

老渔民扳过林常平那几乎僵直的身子,担心地观察了他好几回,又急惶惶出来进去了好几趟,最后脚步匆匆地用一只黑黝黝的粗皮大碗端进来一碗什么东西,附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催促他把那碗东西喝下去。

这是什么?漾动着的浑黄的液体,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臊味。

是人尿。

老人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一大把白糖,他把白糖撒进碗里,用根树枝搅动了搅动,催促说:“快喝下去,你一定得把它喝下去,不然你就没命了啊!”

他的目光迎着老人的目光,老渔民的目光慈祥,悲悯。像大海上的渔火。

“孩子啊,只有这个办法啊,不然你会死掉的,快喝下去。”老人的目光透露出人性深处的怜悯,怜悯,善意,人类许多伟大的情感都是由此而发生的。

正因为这一碗不同寻常的尿水,林常平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老渔民颤巍巍地搬动林常平的手脚,让他必须活动活动,手脚才不会残废了。

他流着泪照老人的吩咐做了。

老人感叹:“造孽啊,你看你小小年纪,得赶紧趁着天黑逃一条命吧。天一亮就是想跑也跑不脱了。”

可怎么逃呢?他连路都没法走,身子已没有办法行走挪动了。

“这会子他们都睡觉去了,等他们醒来一定是不会饶过你的!眼下也只有先躲到到我家里去,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别的了。性命要紧啊。”

村道上死寂无人,只有凄惶的月色,也很是迷离,老人几乎是背着他,趁着夜色,踩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村路潜行,他能清楚地听见老人吃力的喘息声。七拐八弯,终于来到街巷旮旯处一座低矮破旧的农舍,石头垒起的墙面上布满了黑不乎乎的海蛎子的碎壳。这便是老人的家,老渔民将林常平掩藏在一堆红薯秧子里。那情形就像当年白区的老百姓掩藏一个负伤的红军战士一样……

当狂潮扫荡过去之后,一切又似复归于平静,当林常平重回到那个小小的故乡渔村的时候,他的形容极其狼狈,屁股上的烧伤还在化脓,两腿的瘢痕还在流血,他不得不拄着一根噼啪作响的破竹竿,形单影只,一路蹒跚走过坑凹不平的青石条村街的时候,连蹀躞在村道上的土狗都要朝他起劲地吠叫一阵。村街两旁投向他的目光则都好似注视着一个年轻的怪物……

他又悄无声息地蜷缩回到大哥家那间狭窄的四面透风的小阁楼上去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小窝里默默地舔自己的伤口,他浑身一直在发着低烧,尤其在晚间的时候,尖锐的疼痛感直钻心,四肢都无处安放,浑身更没有一处安逸,他感受着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绝对的孤独。

那年他17岁。

想来也真是可悲。文化大革命狂热的浪潮将他卷入了排天而来的大风大浪中,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居然要以弄潮儿自居。怀着一颗誓死捍卫的虔诚之心,加入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队伍,他满以为自己是在参加一场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圣战,却不料扮演了一个小小不然的滑稽角色。小小年纪便一度八闽扬名的他,此刻要受领的是无休无止的批斗,接着便是被抄家,尔后就被戴高帽子游街示众。

1967年3月10日下午——这个日子他记得非常清楚。这天,他被押着游街、批斗,直到日落西山,宿鸟归林,疲惫不堪的他才像一只口袋从汽车上滚落下来,交回纸糊的高帽子以及胸前那块墨色淋漓地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常平”的大木牌子,然后就独自一人借着苍茫夜幕的遮掩,蹀躞到单位里被洗劫一空的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寒风飕飕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他心里充满了痛苦与悲哀,真想对着全世界嚎啕哭诉一番,然而干枯的眼窝里竟没有一滴湿润的泪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体味着一个被开除出革命群众队伍的坏分子的痛苦,他不理解自己如何就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一阵阵雨声像是敲打在他心里,结成了一层看不见的厚冰。他想到明天,明天会是属于他林常平的吗?那蓝色的天空,辽阔的大地,喧嚣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哪里还会有他林常平的一席之地吗?他还能在大街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行走吗?明天……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为什么他相识的那么多人都不来看他呢,甚至他的目光投射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却都躲闪到一边去了?此刻他们都在哪儿?都在干什么?朋友和友情,平时也许体会不到可贵,然而眼下,当他陷入孤单的泥沼,遭受到难以忍受的委屈的时候,才蓦然感到若是此刻有个朋友在身边该是多么好啊,只需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甚至是一缕同情的目光,他心里就可以支撑起自己的世界……

在经历过这个春夜的痛苦和孤独之后,林常平的目光就渐渐地变冷了。

批斗,游街,成了每天的节目。他那天性善良的大哥挤在台下的人群里,眼巴巴看着可怜的弟弟受难,那帮人粗暴地将一块用铁丝拴着的一百多斤的石条挂在林常平的脖子上,不到一个时辰,林常平的脖子已被铁丝勒得鲜血淋漓,见此情形,大哥心疼得哇哇大哭,再也忍不住了,抖抖索索地爬上台去,索性同可怜的弟弟一起挂了石条陪斗受罪……

梦醒时分已经天明,青春已逝,都说青春是美好的,但他们这一代共和国的同龄人的青春,却是在你整我,我整你,无休无止的争斗之中消磨殆尽,转眼之间,青春已老,虚掷荒原,令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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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山西文水人,数十年舞文与弄墨并重,著作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敦煌幽梦》、《灵魂的重量》等多部,小说集《昨夜琴声昨夜人》、《西部寓言》《我的汗血马》等,他编剧的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曾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热播。电影《甘南情歌》、《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月圆凉州》等均公映并在央视6台播放,他的小说《丰碑》被选入人教版小学五年级课本。李本深酷爱书法,至无书名而不慕虚华,沉溺翰墨而绝少交游,嗜墨如命且敬惜字纸。自号十八翁,云外庐主人。

(详细情况请百度李本深、书法家李本深、著名作家李本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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