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的诗社

住在秋爽斋里的探春,忽一日动了雅兴,写信给宝玉,倡议组织诗社。宝玉本是个逛游惯了的人,懒得去干正事,赶上贾政被点了学差到外省公出无人管束,组织诗社的事立刻得到他的响应,认为是一件正经大事。于是,去见黛玉、宝钗等人,大家一拍即合,为了雅趣,大家都各自起了别号,恰好贾芸给宝玉送来两盆珍贵的白海棠,于是,一个以“海棠”命名的诗社正式成立了,大嫂李纨自告奋勇当了社长,迎春、惜春当了副社长。
诗社的宗旨是以诗会友,形式是每月举行两次诗会,各成员按规定的题目交出作品。诗社成立的那天,大家兴致很高,七个会员中黛玉、宝钗、探春、宝玉各交了一篇海棠诗。湘云没赶上当天的活动,第二天补交了两首,算是入社申请的见面礼。不久,在藕香榭举行了第二次诗会,这次以咏菊为题,八个会员中有五人交出吟菊诗十二首。因为是持蟹赏桂,宝玉的兴头大增,又带头写了一首,接着,黛玉、宝钗也各写一首。这次诗会是海棠诗社成立以来最热闹的一次,前后十五首诗,可谓是食蟹绝唱。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诗社未举办过任何活动。一直等到来了一帮远房亲戚,吸收了一批新会员,才又在芦雪庵举行了一次即景联句。这次是食鹿肉赏雪景,三位初出茅庐的新会员各吟《咏红梅花》一首,宝玉不会联句,罚他作《访妙玉乞红梅》一首。此后,除个别会员如薛小妹新编《怀古诗》、林黛玉悲题《五美吟》,属私下创作外,诗社大约整整一年不曾有过什么活动,海棠诗社名存实亡。
直到第二年三月,春暖花开,因黛玉写了《桃花行》,大家这才想起诗社,于是重建桃花社。奇怪的是,新诗社成立之日竟没有一篇作品,大家都好像各怀心事,没有写诗的雅兴,只把黛玉的那篇旧作拿出来评论了一番。大约又过了个把月的光景,诗社搞了一次小规模活动,改写诗为填词,这次更不景气,五位骨干勉强各凑了一首,宝玉交了白卷,这是诗社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它了。后来宝玉奉命写《姽婳词》,宝钗创作《感怀四章》赋,都属于个人行为,与诗社没有关系。至于湘云和黛玉中秋凹晶馆联诗,除给人以凄凉落寞的感觉外,再找不到半点当年的热闹景象。
海棠诗社的盛衰,从表面看,是诗社本身的问题。诗社成立时,七个会员中有三个不会写诗,而且心态各异。黛玉喜欢清净,一听成立诗社,首先声明“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态度就不积极。黛玉是一流诗人,不消说,她是诗社的一面旗帜,但让她去挑头组织诗社的活动是不可能的。宝钗的诗才固然不凡,同黛玉不相上下,不过她参加诗社,不是拿它当正经事看,而是仅仅出于“面子”的需要。因为是跟母亲哥哥投奔亲戚来的,大观园里众姊妹发起的活动她不能不应付一下,所以,尽管也像模像样地写诗,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有她跟黛玉的一席话为证:“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大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荣誉”云云。探春、宝玉倒是一片热心,李纨纯粹不会作诗,全仗着大嫂的身份当上了社长。然而,让这样一个仅识得前朝有几个贤女,心如槁木死灰,只会纺绩井臼、陪侍小姑子读书、做针黹的“节妇”来管理诗社,不会有什么前途。至于迎春和惜春,本来就不大会诗,当初连起个号都不做,硬拉强拽才入社的,因此诗不诗的压根儿不当回事,顶多不过把它看作是众姊妹的一种娱乐活动罢了。诗社成立没几日,一个因病休养,一个借画园子的差事告了长假,不再参加诗社的任何活动了,副社长的头衔是有名无实。
诗社的盛衰,还有一个人人不愿说出口的原因。当初诗社宣布了严格的章程,规定每月初二、十六举行诗会,但实际做不到。举行诗会需要经费作保障,也就是说是要花银子的,别看贾府拔根寒毛比别人的腰还粗,但那只属于贾赦、贾珍之流,姑娘们还是领月钱的。起了诗社,便要运转,那么,这一大笔银子由谁来出?按说,众姐妹里李纨收入最高,每月十两月银,比姑娘们多两倍的银子,加上她在府上享受的特殊优待,额外收的地租,年终分的年列,一年算下来,少说也有四五百两银子,但李纨肯定不会出这笔银子。实际上,从诗社一成立,就遇到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湘云想入社,李纨就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你后来,先罚你一个东道再说。史大妹子诗才没得说,当东道却难坏了她。宝钗帮她出主意,这个东道既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还要不得罪人,然后方大家有趣。最后,还是宝钗从自家那里弄来几篓螃蟹解了史姑娘的难题。这场螃蟹大宴,是诗社的第一次高潮,除了诗社诸位,上至贾母、王夫人等合家女眷,下至婆子、丫头们都大快朵颐了一番。
打那以后,诗社基本处于停顿状态,分析与经费开支不无关系。后来,在社长李纨的带领下,全体会员找到凤姐,请她当诗社的“监社御史”。凤姐根本就“不会什么湿的干的”,但是大家非要请她入社不可。机敏的探春还编了好些理由,结果被“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凤姐一语道破:“哪里是请我坐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拘我,好和我要钱。”顺带将大嫂李纨编排了一番:“你娘儿们,一年四五百两银子攥在手里,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她们玩玩,能几年的限,她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陪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挑唆她们来问我。”凤姐何许人也?敢拿了全府人的月银放高利贷,偷偷地赚利钱,把钱看得比命还紧要。不过,这次的凤辣子还是给大家给足了面子,接受了头衔,下马拜印,放下五十两银子作诗社的活动经费。然而,凤姐有第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诗社很快又陷入窘境,这回只能按人头摊收。芦雪庵的那次联诗活动,算是诗社成立以来的第二次高潮,表面看似风光,其实是李纨事先从每人头上摊收一两银子才凑齐的,甚至连才学诗的香菱也不列外。至于凤姐先前的那五十两银子到底花在何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此以后,诗社再没有人提起。
大观园里的诗社,由盛到衰,其实正暗合贾府的兴衰始终。《红楼梦》中的贾府是个十足的“官养”集团,寄生在这种腐朽的经济基础之上的宁荣二府,基本没有任何自我生产能力,只会肆意挥霍,讲究奢华靡费。虽然探春在代行管家期间,立行改革,开源节流,但很快就被百年以来的“宿弊”掩埋了,最后发展到合族上下五六百人坐享每年供给的那几千两银子,坐吃山空,后来的衰败是必然的。荣府不会永远“荣”,有荣必有枯;宁府也不会永远“宁”,有宁必有危。在经历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后,贾府徒有的空架子摇摇欲坠,只剩最后一击。
大观园是贾府的一个缩影,这里的一切,包括海棠诗社,无不与贾府的命运息息相关,曾经的诗酒文化,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瞬曲终筵散。正如怡红院阶下的那一树海棠,早在那个春天就已经死了。随着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的末日的到来,昔日“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也瓦败冰消,飞灰湮灭。而那些“花招绣带,柳拂香风”的美人们,则死的死,嫁的嫁,当尼姑的当尼姑,皆随那个院子一去而不复返了。树倒猢狲散,留给后世人们的只有无尽的感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