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生长/那匹不语的“骡子兵”

那匹不语的骡子兵

那匹骡子是用来驮水用的。起初山上没有水,那时路还未修好,因此上级在这个边防连中配置了骡子,每天派一名战士到山下去拉水。在藏北那个亏了老子、误了孩子、苦了妻子、丢了票子、没有房子、成了傻子和断了路子甚至连生命这块革命的本钱也赔了的地方,日子还是原始地过着。那些过日子的人,人们称之为军人。

军人的行列里出现骡子,其实不算新鲜事。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吃上过新鲜肉和疏菜的年轻战士们来说,骡子是他们见到的惟一动物了。天空中其它的动物根本不会光顾,地面上连草都绝迹,因此革命的确是充满了浪漫主义精神的,不然人就会发疯,甚至想到自杀。曾有一个战士刚上山时实在受不了缺痒,忍不住对连长说,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绝对不会恨你。看着哭泣的士兵,连长也哭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守在藏北无人区那里,还是光棍一人,与连队的那头骡子没有什么区别。

最初,他们砸冰取水,用铁桶一桶一桶地背。往山那边没有路,但他们硬是走出了一条路,但往冰山那边的路还很长,实在没有办法,上级就配了这匹骡子,骡子算编制,顶一个士兵的人力。这也只有这片土地上才称得上真实。

骡子上山那天战士们还放了鞭炮,对这名无言的新战友的到来表示了欢迎。鞭炮由于存放了太长和时间,只响了几下便蔫了。原以为骡子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事实上在夏天里它的确发挥了作用,但到了冬天里,由于雪太大,风太冷,骡子整日里泪眼汪汪的,在路上总是乱尥蹶子,发出阵阵撕人心肺的悲鸣。年轻的战士们理解骡子的苦衷,于是每天夜里把它放进帐篷,同样都是生命,他们对骡子的不良表现从不怨恨,更没有谁会用鞭子去抽它的屁股。

“不想干便退身嘛,何必这样糟踏我们的生命之水呢?”一个负责驮水的士兵摸着骡子的脸说。这是一个湖北兵,每次在路上,他都要把“战友”身上的冰块取下来自己背一会,换换肩总会好一些。他们就像一对默契的老乡,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往山上走。雪,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像整个喇啦昆仑山一样寂静、无声。

过了一段时间,骡子瘦下去了。比骡马更瘦的士兵们看到它那种将要死去的样子,心里格外的难受。由于骡子饭量大,但按编制的主副食远远不够,因此湖北兵总是给山下的战友们打电话,让他们在送物资的时候,多带一些草料来。没有足够的草料,看到骡子瘦下去的确是一种痛苦。

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匹骡子发出阵阵的悲鸣声。睡在它旁边的湖北兵惊醒了,他看到它眼大了眼泪,眼里蓄满了泪水,然后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四蹄朝天,两眼圆睁,看上去死不瞑目。

湖北兵在那无人的地带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整个边防连的人,他们都挤了过来,来自五湖四海走南闯北的男子汉们个个一言不发。泪水在他们的眼里转圈。

一个刚调上山来不久的小战士不知深浅,对班长说,杀了吃顿肉吧,我上来一个多月了,一次也没有吃过新鲜肉。

班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说:“你还是不是人?”

所有人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他,小战士舔了舔嘴唇,吓得不敢再吭声了。

第二天,他们在山上举行了浓重的仪式,安葬这匹骡马。在他们的眼里,它是他们的功臣。他们像追悼以往牺牲的战友那样,对着那个挖了很深的坑,举起了颤抖着的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湖北兵又哭了。

1992年的夏天我还是一名汽车兵,送物资到了藏北。当我上山去采访时,一名战士把我引到了一堆坟前,他说那里埋葬着曾经守在藏北而牺牲的战友,不能不看。

我们在那些坟堆前坐了许久。风拂着我的衣角,我觉得那是那些地下年轻的亡灵在给我讲着自己生动的故事。我的鼻子酸了。最后,那名战士指着一个高大的坟堆说,那是一个特别的“兵”。接着他便对我讲了那匹骡子的故事。战士说:“我就是那个提出要吃它的肉的兵,你说我当初怎么那样蠢呢?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悔得要命。”

尽管那匹骡子的肌肉已化作了昆仑的泥土,尽管它的白骨也溶进了昆仑的山脉,可战士讲着讲着便哭起来了。我们在离开那儿时,看上去整个昆仑山是无声无息的,就像西部那些默默奉献的无数军人一样。我在回过头时突然想,多少年后,有谁还能想到,在那遥远的昆仑地带,在那亘古不语的冰地之下,竟然还埋藏着这样一些宝贵生命不语的睡眠。瞬间,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