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心,男儿泪 ——纪念母亲逝世二十五周年

男儿有泪不轻弹,
慈母西归泪潺潺。
来世再做膝下子,
寸草春晖情无限。
二十五年前的元旦之夜——1996年1月1日23点58分,母亲在走完了人生第七个生肖轮回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在她停止呼吸的半个来小时前,大哥、妹妹和我都守候在她床前。我坐在她床沿看着她,抚摸着她的手,当时看到她闭着眼睛,神态比较安静自若,大哥走到我面前说:“我们陪着妈,看样子她还不至于马上走。你今天旅途辛苦,先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会通知你的。”于是我对着母亲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仔细端详一阵后,就离开了房间。没想到这一离,竟使我没能陪着母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在两天前,1995年12月30日上午,大哥从绍兴给我来了电话,急促而沉重地对我说:“善骁,妈已经没气了,你赶快回来,要不然见不上最后一面了。”朝夕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但是公职在身的我不是说走就走,我对大哥说:“请你在耳朵边对妈说,叫她一定撑住,等我两天,1号一早我就乘飞机赶去。”
在1996年元旦万家欢乐的时刻,我心急如焚地于下午飞抵萧山机场,赶到了母亲居住的绍兴城南翠苑新村。进门后我忍着心中的悲哀拉着母亲枯萎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呼唤着:“姆妈,姆妈!我已经到了你的身边!”无法说话的母亲勉强张开眼向我点了点头,含泪微笑着,然而又闭上了眼睛。我以最美好的言辞安慰她,鼓励她,祝福她,母亲只是静静地闭眼听着。母亲一直等着我啊!她曾经相伴并为之帮助、支持二十余年的北京小儿子终于来了,这是对她离别人间之前的莫大安慰。
陪在床前的妹妹已经哭成泪人,抽泣着对母亲说:“妈,你交代三哥办的事他已经都办好了,你放心吧!”母亲点点头,艰难地从被子中伸出手,向妹妹指着她枕下,似乎那里藏着什么东西。妹妹用手伸进枕下摸索,原来是一个信封,里面完好地放着一叠共两千元钱,那是我和妹妹在一年多前先后给她,嘱她买滋补品之用的,而她竟然分文未动,示意叫我们兄妹俩拿回去。接着又示意叫妹妹取下戴在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要她最钟爱的小儿女两人平分她一生唯一的珍贵遗产。母亲的举动让我们肝肠寸裂,哽噎难鸣,此景此情至今回想起来仍止不住潸然泪下。

1969年秋,我年仅1岁的儿子无人看管,母亲考虑再三,最终决定离开也亟需她照料的大哥家,买了一张杭京32次快车硬座,经27小时的旅途颠簸,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百万庄我家。当母亲踏入我的家时,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幅狼狈窘迫的画面:这是一间12平方米南北向的简陋平房,里面本来放置着一张双人硬板床,母亲来前又为她准备了一张单人硬板床,加上一顶供家人吃饭偶尔也用作“家宴”的破旧小圆桌,再有一个羞涩而畏怯地躲在一隅、背负着两只叠放着木板箱的小衣柜,箱子里面放着仅有的“珍品”——全家人的衣服、被褥。眼前的景象一定让母亲失望而伤心,住在皇城根下的儒子竟混成这般模样!但她什么埋怨也没有,再穷再惨也是儿子的家啊。第二天在我带领下访晤了左邻右舍和熟悉周围环境后,母亲就马不停蹄地投入了买菜做饭带孙子的“战斗”。
冬天很快来临了,放在屋外做饭兼守门的蜂窝煤炉子被请进室内,因为除做饭外,又要赋予它一项取暖的重任,在整整四个月的冬季中,小屋则更呈现出空前拥挤和局促的景象。而偏偏这时候,妻子又怀孕了,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负担。两口子每月99元的工资收入,12平米的住房,加上从南方来的母亲或许还没能完全适应北京寒冬的气候和环境,第二个孩子实在有点不识时务,来得真不是时候。当我与妻子做出人流手术的残酷决定时,却遭到母亲的善意劝阻:“善骁,这孩子不要打掉了,趁我身体还好时你们把(两个孩子的)'任务’完成算了!”在母亲的求情和担保下,女儿幸运地在一声响亮的啼哭中落户京城。
新生命的诞生尤其又是儿女成双,给全家人带来了欣喜,然而也使小房子显得更加混乱不堪。眼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不能再与我们或奶奶“拼”床睡了,于是双人硬板床上又加盖了一层“楼”,建成了一家四口人的“复式公寓”:二楼是夫妻俩的“温馨房间”,一楼是小兄妹的“合住卧室”,母亲依然固守在她的“单人间”。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囧境,一直继续到十五年后我有幸分到一套新楼房(现在称之为“福利房”)时才得以突围。

年届花甲的母亲,一个人要带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要完成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一系列家务。而因为家里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每次用水还得走到院子的公用水龙头去汲取,到了冬天更得冒着风雪出去,当在气温特低的严寒时间,水管一冻住就不得不挨户敲门去请高手来解冻了。如厕则要走到更远一点的蹲坑式简陋公厕,无门的茅厕内臭气冲天倒也罢了,更受不了的是严冬季节蹲在茅坑上方便时被北风吹得周身彻寒,而在炎夏如厕时则遭到苍蝇没完没了地对屁股的光顾骚扰。
日夜的辛劳可想而知,更何况交给母亲微薄的工资,要求她把一家五张嘴巴喂得毫无怨言。在大白菜当家的冬天,她总在入冬前尽可能多买些白菜,一部分腌制成我最爱吃的腌菜,大部分则要精心保存到春暖。为了让全家老小吃得皆大欢喜,她几乎天天变换白菜的做法,施展烧、炒、拌、熘的十八般烹饪技艺。到了夏天蔬菜品种变得比较丰富,价格也随之降低,但母亲依然把手中的伙食费攥得紧而又紧,一般上午闭门不出,到下午四五点钟才上菜场去选购一毛钱一大堆的剩菜。
每当下午5点一下班,我就风一般地急忙跑回家中,将两个孩子抱进“双人座”的手推车中,推着车到室外让两只囚鸟外出“放风”,也为准备做晚饭的母亲解围。不远处的三里河大街建工部大楼对面是最佳的免费停“车”场,目不暇接地在那里看着一辆接一辆穿梭往来的102、103路无轨电车,两个孩子顿时就变得安静了,而工作了一天的我倒也乐得坐在台阶上小憩一会。每逢公园免费开放的劳动节、国庆节和春节,更是孩子们能够大饱眼福的美好日子,因为这三大节我总会“携儿带女”步行15分钟去动物园,让他们尽情戏耍,偶尔还会恩赐他们三分钱一根的冰棍,更重要的意义是让从无休息日的母亲也得以放半天假。

母亲一手带大了孙子和孙女,偏偏两个孩子很不配合奶奶的工作,孙子淘气得不亚于马克吐温笔下那个贪玩好斗的汤姆,小小房间毫无余地供他“跑马”,他只好在床上圈地作为自己的跑马场。滚爬摸打尽情戏耍一番后,趁母亲专心炒菜时稍不留意,就从床上下地爬到床底下去“探险”了。孙女倒比较安静,不过却是个“夜啼鸟”,闹得母亲和我们睡觉夜夜不宁。
而其中两次遇险几乎把老人家逼上绝境:一次是全家人除我外一起兴致勃勃地去游览颐和园,不料在游园时6岁的孙子不知去向了,管理处的大喇叭几番广播也无信息,急得母亲简直想跳湖。然而母亲做梦也没料到,这竟是她淘气的孙子在无意中开了个天大玩笑。原来他发现自己被“丢弃”后,想到的就是乘坐332路公交车原路回家,可是口袋中并无分文,无法买票乘车,遂决定循着332路公交车站的站牌徒步走到百万庄家。天哪!6岁的孩子竟然了步行十公里的路程,好在“小”马识途,最终找到了家。看到家门紧锁,他就钻进屋后沿街拦着的铁丝网,撬开虚掩的后窗爬进屋内。早先回家的我首先发现了这个“小偷”,等到噙着眼泪的母亲回到家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再一次是母亲带着4岁的孙女坐硬座客车回老家绍兴,不料小孙女在途中感冒发烧,而且体温愈来愈高,昏沉沉地躺在母亲怀中。母亲不断地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却没有什么反应,急得老人家泪流满面,旁边的旅客也一筹莫展。车到上海,母亲断然决定下车去找住在那里的我舅妈,两个老人一起立即将孙女送到医院,孙女的感冒很快得以好转。

1984年单位建成两栋新楼,也让我幸运地登上“末班车”,按规定我家老小三代五口人可以分得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需将原有那套平房上交。然而此时婆媳间矛盾已变得不可调和,彼此的争吵几乎天天不断,为求清静太平,母亲坚决不与我们合住一起。在无法说服的情况下,我只好尊重母亲意愿,答应她留守在“寒窑”,我们带着女儿搬进一套二居室的新房,让儿子继续住在平房陪伴奶奶。好在两处住房相距不远,平时下班后或星期日我随时可以过去,有时家里来了客人,还不得不请老人家过来当大厨师。
母亲在晚年把基督教作为自己的信仰,既是继承外婆的遗愿,也是精神和心灵的一种寄托。她从教堂要来了一部《圣经》,为读懂这部神圣著作,就开始艰难地学习识字,孙女成了她最耐心的老师。凭借她的聪明和好记性,日积月累居然认识了不少字,而且还能写一些。母亲的智睿是惊人的,在年届八旬时到菜场买菜,营业员在付完该找给她的钱后,见她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就对她说:“老奶奶,你已经买完菜可以走了!”没想到母亲认真地回给她一句话:“你还差我一分钱!”令营业员大为惊讶,不由得赞叹道:“老奶奶,你肚里的算盘打得比我还快还精啊!”这段对话引来周围买菜人翘起拇指点赞,并一时在当地传为佳话。
在倾注极大精力带大了孙子孙女之后,母亲又开始为他们的成家立业操心,尽管她知道这种操心完全是徒劳的。对于孙子来说,奶奶的唠叨如同耳边风,然而对孙女的“无理干预”却居然成功了。被母亲一眼看中并最终与孙女喜结良缘的孙女婿,是一位很优秀也很懂事的绍兴人,在清华大学读博。

1994年是母亲一生中悲喜交加的一年。在上帝的眷顾下,这一年母亲不仅努力促成了孙女的婚姻大事,而且喜悦地搬进了一套位于一层她自己拥有的二居室新房,彻底摆脱了蜂窝煤炉时代,也再无需冒着风雪到室外蹲坑如厕了。但也就在这一年,病魔却也悄悄侵入母亲肌体,她被诊断出患上淋巴癌。正陷于公事和家事困扰中的我,实在无法分身照顾她,家在银川的我二哥二嫂来到北京,入住于母亲的新宅,在悉心照顾她两月、完成化疗疗程后,他们不得不北上回家了。
经与二哥及绍兴兄妹商量后,我决定并劝说母亲南下绍兴治疗养病,二哥则担起了回乡服侍母亲的重任。母亲实在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京城,这里有她的百般留恋——她流连忘返的天安门广场,还有每周去做礼拜的教堂;她轻车熟路的百万庄小区,还有乔迁不久的二居新房以及都十分尊重她的老邻居……孙女也哭诉着不让奶奶离开,但我无力她又有何能呢?

母亲终于回到家乡,与我二哥居住在城南我早先购买的一套住房中,大哥及妹妹不时前往看望,子女的亲情孝心让母亲感到些许安慰。尤其令她感到欣慰的是,1994年12月孙女与孙女婿在绍兴朝日大酒店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婚礼,母亲作为最尊贵的长辈出席,当小夫妇向她敬酒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是何等欣喜啊!
母亲的病情曾经一度稳定,但1995年入冬后,随着癌细胞逐渐长大,最后堵住了母亲喉咙,她已经转入不能说话的病危状态了。我闻讯后急急赶回绍兴,母亲只能流泪听着我的安慰却不能说话了。我深感对她的亏欠太多了,为此想到的是在她生前做三件事:
一是为排遣她对一手带大却正留美的孙女的思念,绍兴的外甥女设法借来一部“大哥大”,在与我女儿预约后按时通上了电话。当母亲拿起“大哥大”时,电话那头传来了孙女焦急的呼喊:“奶奶,奶奶!”但是母亲只能流泪而无法应答。数次呼叫得不到回应,预感到不祥之兆的孙女不禁嚎啕大哭,声泪俱下地对说:“奶奶,奶奶……您多保重!有机会时我们一定回去看您!”一通悲痛欲绝的单方通话,在电话两头的哭声中凄惨地结束,不过无论如何也还是让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耳听到了心爱孙女的声音。
二是我向朋友金雨林借来一辆桑塔纳车,陪着母亲在绍兴城内外绕了一圈,让她最后一次看一看新绍兴,看一看女儿任教的绍兴一中和大儿子工作过的越城区政府。
第三件事是趁母亲精神稍好时,我从手提包中取出两张贺年卡,告诉她这是她北京的孙子和美国的孙女、孙女婿特地托我带给她的。在让她细细看了贺卡图案后,我又逐字为她念了卡中的祝贺词。她含泪听完后,从我手中取回贺卡,又翻来覆去地细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置到枕头底下,准备有空再看。见影如见人,见字若见心,我仿佛感到母亲是那么开心,她这一辈子总算没有把一番心血白白付诸流水,孙子、孙女和孙女婿心中都有她。其实她哪里知道,这完全是我设计的一个骗局,贺卡都是我赴绍前自己买的,然后自己捉刀代笔写了祝福词和签名。然而无论如何,却让老母亲在临终前有了满足感、幸福感,而也确实表达了我自己及我的子女们对她的真诚祝福。

鸟返老巢,叶落归根,母亲最终长眠于家乡绍兴。她的一生实在太累了,她闭上眼睛永远走进了梦乡,睡得十分安静、安恬和安详。在家中灵堂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简单而隆重。母亲信仰基督教,一群基督教徒围聚在她的四周,在她身上覆盖上一面教旗,虔诚地为她祷告祝愿。四个子女全在她的身边,连她上海的侄子和外甥也闻讯赶来,为老人家送最后一程。
看着母亲含笑的遗像,一件件不忍回顾的往事在我脑海翻滚:
记得1982年3月我从美国海归时,给儿女各买来一件新的羽绒服,当我看到母亲渴望的眼光时,突然感到无比内疚,因为我给她买的是一件过时的呢绒大衣,母亲失望的眼神,至今依然如一根芒刺那样扎在我心上。
记得母亲独居于简陋的平房时,1989年专程来京看望我的台湾女诗人沈花末,一定要去看我母亲,而当她目睹母亲的居住条件和孤寂生活时,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
记得在母亲独居的平房拆迁等待搬入新居时,被我二哥、二嫂接到银川。1994年4月2日,二哥代我母亲给我发来一信,信中说:“一个多月没接到你的电话了,我身在银川心里总是惦记着,是否身体有病还是工作太忙的缘故,晚上更使我睡不好觉。”读罢我深感羞愧——死后多年祭拜,莫若生前一声问候啊!
记得1994年母亲回老家治病时,尽管我为她买了软卧票(也是她平生唯一一次乘坐软卧),但自己却因无法脱身而让司机王春森代为护送到绍兴,未能亲自陪伴她走一程。
记得母亲在世之年,我从未问起过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当然也从未为她庆贺过寿诞,哪怕敬上一块蛋糕,送上一支鲜花。
记得母亲去世后我们整理她的“遗产”时,只看到一只破旧木箱中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一件洗刷干净的白底蓝条大襟上衣和一件浅蓝色的确良短袖衫,就是她上街、会客和去做礼拜穿的“礼服”,而对此我竟一无所知……
母亲走了,留下天地大恩——
从此我品尝不到家乡美肴
再也无人把我的乳名呼叫
从此不复有乡音的交流
耳边也失去唠叨的萦绕
母亲走了,走向父亲宿地
仿佛见她走进了乌篷小船
在儿孙的目送中欸乃向前……
从来男儿有泪不轻弹
此刻男儿弹泪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