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渊:背外婆
背外婆
张渊
外婆的腿伤好多了,在住院治疗期间天天吵着要回家。我没有执意将外婆留在身边,因为我知道在小小的山村里,那一方熟悉的泥土对于年迈九旬的外婆意味着什么。
送外婆回去的时候,天下着小雨,驾车只能到我启蒙读书的学校——那时叫管区,现在早荒弃了。于是,我便背着外婆朝家里走,姨随在后面。雨,解意的停了下来,但路却有些泥泞。因为外婆身板一向很好,就是有点耳背,所以外婆只顾自己叨念着,不时的挥动着干瘦的双手跟我示意着山丘四周的一草一木。看到熟悉的山水,外婆的安实与快乐淌过我的心上,婆孙俩就这么爽朗的笑着,翻过我儿时常放牛的垭口,便能看见外婆家的竹林了。
孩提时在外婆的背上,我也曾是这样嘻闹的吗?记不得了,但我想应该是吧。过去三十几年,光阴也该老去了一些,孙儿们各自东西都早为了人父。那时离开外婆就象鸟儿大了离开母巢一样,要去啄食要飞翔。
外婆有颈锥病疾越发直不起来,满头尽染岁月的霜根。而我平日里对外婆的想念只有舒卷在无数个梦里,跟儿时披着月色的清辉,绕在外婆膝下全然一样。
安顿好外婆,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砍了斑竹来削两支烟杆——这是我不变的牵挂方式。坐在弯若新月的木门槛上,篾刀已远不如从前上手。就是这门槛,原来天天都要憋着头脚,在斑剥的朱漆门扇下钻进钻出的,旁边还有个小黄狗爬行的洞。
轻轻的,我又想起刚才走过的那一段路来,因为背着外婆的行走太短抑或思绪过于纷乱。是的,此刻我可以细细的回想,细细咀嚼“路”的滋味,仿佛陡然明了了人世间许多的情、理,象禅机的顿悟。
外婆背了我七八年,甚至到我长成了学童以后,在这条路上,也不知往复了多少回。有时候,我生病后外婆背着我去公社卫生院打针,就是从这垭口走出去的,因为小时候的我常常会闹肚子疼。
冲田里,无论是三春层层叠叠的油菜花,还是夏季连片的稻子的绿,都已深深绘成了我心中的图画,荡漾开来,一如清风摇竹那么生动。现在的路变得窄了许多,两旁丛生的杂草几乎蓬满了路径,这——还是先前听老人们说可以走到北京的大路吗?我心里生起莫名的怅然来。
偶见坡腰星落了几座青砖楼房,才让人觉到现代文明没把这儿拉下得太远。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外婆家豆湾的老屋基上,只剩下半截串脚房和一个柴垛。不,是守着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外婆和姨。
穿过柑桔林,怕树枝的刺儿碰伤外婆,我迈步时竟摔到了菜园里,心一紧缩但还是机敏的抓住了一把青草没有翻侧。双膝跌跪在地上,左臂忙掖着外婆的伤腿,手心握着旧时被裹得小小的脚掌,只想着别有什么闪失。幸而并未触到外婆的脚,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我重又站立起来背着外婆向前走的时候,好多年以来的困惑似忽地全都透澈了。我从没有下跪过,因为我并不信奉鬼怪和神仙。但不曾想今生第一次下跪,会是那么不经意而在我心中却又是如此庄严,是天意吧?这苍天一拜当然是应该献给外婆的。
外婆的背曾是我儿时淘气的乐园,是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望不尽的天。而今该我背着外婆走了。这一拜之后,我真正懂得了爱和为爱该担的责任,也懂得了伟大和平凡。与其说这是我人生价值的突破,还不如说是我生命的一种超越。
回想起来,岁月流走得真的是很快,不知不觉间,竹林下的碾场已覆了厚厚的土,棚架上开满了幽蓝的刀豆花,老井边上的那棵古槐树早被砍掉了,只有泉水源源如故,溢出井外,静静的流淌着。
这路实在让我倍感温暖,虽然此刻才走明白。也许,这条路的长度,注定要用我略微苦涩的心智来丈量。
烟杆削好了,上面还留着薄薄的青。当我装上点燃的烟卷递给外婆的时候,外婆慢慢抬起头来看了我许久。然后,向站一旁的姨扬了扬攥着的手,咧咧的笑了。
(成稿于2008年10月9日15: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