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华荣:文章漫谈
文章漫谈
佘华荣
写文章最忌拖泥带水,须干脆利落。可有可无的字、词、句、段落一定要删掉,这样才干净。不只是人看起来要清爽干净,整洁利索,文章更应该如此。否则给人臃肿或不精干的感觉。当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或者自己的“孩子”最好,最优秀,会有字字珠玑,句句精彩的感觉,删一字或一句都可惜,何况整段整段呢?但其实要狠心,要大刀阔斧,不可扭扭捏捏,小家子气。
前几天在街上看到一女孩,起码有二百五六十斤以上,她的胳膊比我的腿还要粗,腰上的赘肉鼓鼓的,上下一般粗,与俄罗斯中年肥胖大妈有得一比。如此这般,确需瘦身减肥,否则有碍观瞻,且自己行动缓慢,颇为吃力,我看她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也是大口喘气,几成废人。这样的人不狠心减肥,一辈子就完了。同样的道理,文章若臃肿就不好看,所以有人说文章不是写出来,是改出来的,不无道理。反复修改,反复瘦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何况聪明人呢?),精雕细琢,直至满意为止。曹雪芹写长篇巨著《红楼梦》花了一生的时光,前后增删修改十余遍,所以他说“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武功不深的人喜欢耍花架子,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行人一看花拳秀腿,容易大声叫好,以为看到了世界上最厉害的拳脚功夫;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他只是程咬金式的人物,只有三板斧,并非厉害得不得了。写文章也如此,堆满形容词和成语,就是耍花架子,花哨得万紫千红,但华而不实,并无实用的价值。为什么如此呢?其实是缺乏自信的表现,拉大旗作虎皮,用一堆漂亮华丽的辞藻来唬住人,震慑人;另一方面也是虚荣心作祟,炫耀自己见多识广,知识渊博,掌握词汇多,仅此而已。还有一方面是能力有限,写作功底不深厚,比较肤浅,只好靠形容词来撑门面。杨朔、刘白羽、朱自清的散文,形容词用得多,容易形成美轮美奂的视觉冲击力美文,但要像他们一样用得很贴切,很恰当,一般的人弄不来,容易东施效颦,授人以柄。
许多女人喜欢化妆,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多半是差强人意,浓装艳抹,打扮得像鬼一样,甚至把人吓死了!记得在多年前认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最喜欢打扮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显得妖里妖气,涂脂抹粉,珠光宝气,口红浓得化不开,鲜红如猪血,身上的香水味几十米远就闻得到,而且不是淡淡的清香,而是浓郁得刺鼻子,让人晕眩。她在你面前经过,五分钟后你周围空气的香水味道还照旧。文章也是如此,需要打扮,需要形式,需要漂亮的外表,但打扮也是有规律可寻,要讲科学,不可胡乱打扮的,要量体裁衣,根据身材、脸型、高矮胖瘦搭配衣服。否则俗里俗气,俗不可耐,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叫人反胃呕吐。当然,你若是写文章的高手,比鲁迅还厉害,则喜笑怒骂皆成好文,像苏轼所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一般的人哪有这般本事呢?所以只有小心谨慎,认真思考,精益求精一途可走。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写文章也是如此。你若天生丽质,是无需打扮的。李白在形容杨贵妃的美丽时说“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白居易说她“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可见她的容貌是倾城倾国的。有如此花容月貌,自然无需打扮,素颜出门也叫人频频回头。文章清新可人,淡雅脱俗,便如夏日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可是要如何才能脱俗呢?若是一丑女怎么办呢?这就要靠气质和内涵了。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若才华横溢,自信满满,能力出众,所谓“一俊遮百丑”,自然招人喜爱了。读鲁迅、沈从文、汪曾祺等大师的文章,并非堆砌形容词,并非晦涩难懂,而是如水银泻地,如行云流水,像欧洲五大联赛一样,进功非常流畅,非常犀利,洪波巨澜,势不可挡;退守也是有序迅速,毫无漏洞,不见破绽。所谓进可以攻,攻无不克;退可以守,布成铁桶阵。谓之进退自如是也。
写文章最忌没有深邃的思想。思想者,如人之灵魂也。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若要强大,若要挺直腰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则需要埋头苦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生求法的人,“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即要有脊梁。山有山的脊梁,水有水的脊梁,文章更要有思想即脊梁。国家、公司、个人无脊梁不立,如得软骨病一样。为什么一些大红大紫的演艺明星不能持久红下去呢?甚至昙花一现呢?其实就是道德有问题,演技精湛,道德无底线,缺脊梁嘛。文章无脊梁是无法“立言行走”的。鲁迅的文章为什么好呢?就是思想深刻。他的杂文更甚,说是匕首,是投枪,叫敌人胆寒的。文章千古事,文以载道,若无思想,隔靴搔痒,不痛不痒,不如不写。所谓思想,以前读书时,老师经常分析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但那时年轻幼稚,似懂非懂,不会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据为己用,而是很烦,总是在讲思想思想,这“思想”到底有何用,是何方神圣,何以如此重要呢?其实就是坚持什么,主张什么,表扬什么,反对什么,批评抨击什么。而且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立意新颖高远,独特别致。既不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也不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要表达自己的思想,当然不是姜太公钓鱼,直针直线,或者开宗明义,打开天窗说亮话就行的,这就需要技巧,需要故事,需要词汇,需要典故,搬出重量级的“证人证言”来。
立意新颖独特不容易的。《红楼梦》里有一回讲香菱向黛玉学诗,黛玉老师首先就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可见黛玉特别推崇诗歌的意境。在她看来要学诗,首先得拜王维为师,尤其认为他的五言古诗是写得最好,意境最高远的。认为是“诗中有画 ,画中有诗”,胜过李白杜甫的诗。香菱开初学诗就读王维的诗,并向老师汇报学习心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但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大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找出另外两个字来代替它们竟不能。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确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香菱也比较聪明,虽然第一首诗被老师批评为比较幼稚,用语直露,堆砌辞藻,没有表达真情实感,了无新意。但后来几首大有进步,名师出高徒嘛。“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诗是以“月亮”为题,从第三句开始似是非写月,但句句与月有关,用词典雅别致,立意深刻,切合自己悲凉的身世,言之有物,流露出真情实感。作文作诗,有真情实感才能感动自己,才能引起他人共鸣。若无病呻吟,装腔作势,假情假意,多半是俗话所说“请人哭没眼泪”,不如不哭。自己都没有感觉,又如何叫别人有呢?
立意新颖独特,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才是好文章,才能“鹤立鸡群”,才能于千万人中被一眼认出来,因为不落俗套,不落窠臼,才能流传千古。古代写送别的诗多如牛毛,虽然各有各的绝招,各有各的路子,但要写出不一样的“送别”来并非易事。王勃的“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都是写出了送别的深意,不会叫人有千篇一律之感,或者昏昏欲睡,“似曾相识燕归来”,而是特色鲜明,立意新颖,百读不厌。一般的文章存在的通病即是人云亦云,嚼别人嚼过的馍馍,毫无新意,一如现在的许多“鸡汤”文,你说立意吧,好像还好;你说文字吧,好像还美,但却好像前天看过,昨天读过,今天又碰到,无论多么好也是审美疲劳得要死;一如现在的许多美女,精致,时尚,白皙,就是缺乏特色,叫人一看好像都差不多,记不住。若是有一个眼睛又圆又大又亮,鼻梁又尖又高又挺的,保准看一眼就记住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杜甫的话。“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要求似乎高了一点,但在全民写作的今天,确实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为什么垃圾文字如此多呢?叫人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无所适从。我以为还是少写为好,既浪费自己的时间,又耽误别人的时间,若按“谋财害命”的说法,既杀自己又杀他人,罪孽深重呀!王国维老先生说做学问有三重境界,其实也适合写文章。所谓第一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目光远大,目标高远,“不畏浮云遮望眼”!第二重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孜孜不倦,念兹在兹,“咬定青山不放松”!第三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句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若辨证地看,重点在“踏破铁鞋”,苦尽自然甘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不过辛弃疾的说法富有层次,富有诗意,给人惊喜的感觉罢了,其实意思差不多,有奋斗,有辛勤的耕耘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说到境界,会让人想起“菩提树”来。弘忍大师选接班人,要底下的弟子写偈语来进行考察。一个弟子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这境界不能说不行,大致相同于“初级阶段”,层次比较低——发狠读书,考上了大学而已。他的另一个弟子惠能就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偈语正中弘忍师傅下怀,于是惠能胜出。佛讲究六根清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在心中坐,我心自有佛。若说写文章,第一个弟子所说只是“见山是山”而已;惠能所说便是“见山不是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