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八)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8、谋生

暴雨,急促而响亮,一阵赶一阵……

天像破了个大窟窿,积蓄了很久似的雨水,在侧船地上空,瀑布般直泻而下……

乌云翻滚,间或,闪电穿破其间,天幕映出一幅幅奇形怪状的动乱仓惶的景象。从昨天下午开始,龙卷风从澎塘湖水面兴起升空,呈漏斗状旋转,快速地掠过八里畈大地。所到之处,大树连根拔起,房屋倒塌一地,杂物满天飞扬。随后,天空一片漆黑,豆大的雨点夹着鸡蛋大的冰雹,噼噼啪啪,铺天盖地砸下来。晚上,人们龟缩在屋里,侧耳谛听外面的瓢泼大雨声。此时,一声炸雷好像在头顶上的屋檐爆炸。巨大的爆炸声震动房屋,震响门窗。人心一团紧缩,个个惶惑不安,都担心水患成灾,朝不保夕,今年的早稻收成要“泡汤”了。

八里畈是长江中游南岸一块低洼的滨江平原,高空俯瞰形似柳叶,两头尖中间大,镶嵌在弯曲的江流和逶迤的丘陵之间。它的东边是西塞山,西边是茅草山,两山的山嘴向江心突兀,形成一个优美的弯月形,远远地包围着这块绿洲。据地质学家考证,1000多年前的隋唐时期,长江水位要比现在高出8米。也就说,八里畈这块冲积阶地是过去的长江河床。当时位于江滨,被千年江水冲刷掏空的形似蜂窝状的黑色礁石群,至今还残留在八里畈沿线一带的石头山上。后来,随着地质变迁、河床下切和长江修堤,八里畈才逐步成为一片可供耕作的低洼的河谷平原。每年下雨集中的夏季,八里畈南面一线的山区积水,通过沟渠水港向这块低洼之地汇积。所以,只要连续下几场暴雨,抗洪排涝就成为八里畈的常态。

側船地是八里畈南缘一块形似倾斜船只的高地。过去,在八里畈作为长江河床的一部分而长期浸在水里时,側船地自然也屹立在涛涛江水之中。由于側船地离江岸不过几千米,江面狭窄,水流湍急,船行至此,容易倾斜,所以人们叫此地为側船地。即便沧海桑田的现在,每年丰水季节,站在几里外的側船地看长江,轮船好似在高出江堤的柳树林中穿行。

从六月22日2时至20时,八里畈遭受历史罕见的暴雨袭击,这段时间的降雨量达436毫米。仅6时至8时就降雨238毫米。堤圩决口,农田淹没,房屋倒塌,交通瘫痪,通讯中断,农作物绝收。洪水泛滥中的侧船地,从远处看,名副其实地像一只倾斜的船,汹汹水流从船的两侧经过,劈开水流的船头浪花四溅,踏浪前行的船尾留下长长的波痕。水回到了它的去处,人在这里就呆不下去。生产队的仓库一干二净,唯有光秃秃的墙壁,和靠在角落的扫帚扬叉锨板,以及没用完的1059农药瓶子。社员家里更是坛空罐空仰面朝天,家家冷火秋烟,人人唉声叹气。公社和大队给青壮年社员开了证明,号召鼓励他们外出谋生,打工自救,熬过淹水的这一段日子,等退水以后再回来发展生产重整家园。

出门打工这天,大雨淋淋,几十人上路,没有一点声息。打伞的,披尼龙的,戴斗笠的,挑担子的,肩扛行李的,蜿蜒一路。看到自己湮没在这群破破烂烂的人流中,韩江心有说不出的委屈。

更大的委屈还在公交车上。

因为大雨,他们湿透了又带着笨重的行李,在雨天人多显得特别拥挤的车厢里,往哪儿站都会妨碍到别人,往哪儿站都不合群,往哪儿站都讨人嫌!不是因为雨具的滴水滴到人家身上而遭白眼,就是因为湿漉漉的行李挨着人家而被对方推开。售票员要他们把大件送到顶棚,不管外面是否下雨。上顶棚要从车屁股上焊着的一排铁梯挡爬上去,没有扶手,韩江弯腰弓身,手脚同在一个点上,远看,就像一只在倾斜叶片上靠弓身向前蠕动的肉虫。“快点,快点,开车啦!”司售人员在下面追,韩江只好迅速提起顶棚网绳准备封口,慌乱中把网绳外面的一件行李抖到了车下。行李包在积满雨水的街道上滚了几滚,才在路边放水沟的低洼处停住。

更闹心的还是在车厢里,人未站稳,车辆突然启动的惯性就把人抛出老远。如果仅仅是赤手空拳的人抛出去,大不了身体之间碰撞一下,不至于伤人流血。但是,韩江他们带着扁担和铲子——尖尖的锥体和寒光闪闪的刃口够吓人的!所以车把他们甩到哪里,那里的乘客就像躲避虎狼一样惊叫退缩……最终虽然没有伤到人,但抱怨指责之声不绝于耳,那种鄙视乡下人的眼神让韩江抬不起头来。

滨江城区的六月本来很炎热,按说是走出屋子乘凉的时候,晚上随便找块地方有张凉席就可以过夜。可是今年天气反常,六月以来几乎没有晴过一天。尤其是近几日,瓢泼大雨不断,街道积水成河,没有一块干燥的街沿供韩江他们晚上栖身。而且气温骤降,冷风从江面凌厉吹来,在街角巷口尖叫不息,露宿街头成为不可能的想象。那么今晚该如何安宿?

韩江首先想到的是在建筑公司做泥工的堂兄。这位宗族观念浓厚的堂兄在他造反期间几次找到他,希望他发达高升,为韩氏家族光宗耀祖,让亲房亲户也跟着沾光。韩江找到堂兄时,一看那个窘迫状况便打消了借宿的念头。堂兄是半边户,分不到房子,只好在低矮平房的单身宿舍前面搭建一间丝棉瓦棚子。总面积不够30㎡,五口人分睡三张床几乎把空间塞满,走路侧着身子,连桌子都采用折叠式。因为没有配套的厨房和厕所,公共走廊就用来堆煤球架炉子生火弄饭,每次上厕所还要出门跑老远的公厕。

无奈回头,韩江只好同大家一起躲进江边的候船室,同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为伍,躺在昏暗的水泥地面,挨过打工日子的第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找工作也不顺利。他找过去的熟人——也就是常说的“一个战壕的战友”,帮忙找点事做,混口饭吃。可是一个躲他,让同事出来挡驾,骗他说是,要找的人到外地出差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一个干脆说无能为力,一下把他推得远远的,临走时一定要拉他到食堂去吃个饭。跑了许多地方,都没有结果,转眼天快黑了,他忽然想到堂姐。堂姐的丈夫是个胖子,在市委食堂当炊事员,利用手中的勺子,结识了不少人物,打通了不少关系,因此办什么事很方便。为亲戚六眷买过紧俏物资,诸如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等等,最令人羡慕的是把全家人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吃商品粮户口。市委行管局还为他分了房子(虽然是旧平房),堂姐和几个孩子都进了城。要是过去,韩江不会屈身求这个胖子炊事员。可是现在吃饭问题压倒了头,在他跑过几家碰壁以后,他不能不在堂姐这儿试一试。

他估计机关食堂开饭早,这个时间段人应该回来了,结果没有回来。堂姐对这个堂弟的上门(而且是空手),虽然起身接待倒茶陪聊,但心里是冷漠的,行动是勉强的。她不希望别人来找麻烦,影响夫君的进步(听说要调胖子到驻省办事处当炊事员)。尤其是穷亲戚,没有回报的穷亲戚,你帮他,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韩江说请姐夫哥帮忙找事做的话还没说完,堂姐就连忙把话拦住:“你莫指望他。他一个烧火的,有么能耐?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不,前天他家的老五来吵,钱花了不少,到如今还没找到工作。”

韩江无语,低头,场面冷落下来。几个孩子抱怨地瞅着这位不速之客,同时又不断地往厨房方向张望。堂姐开始心不在焉,望孩子们努努嘴,笑笑,又静静地望着韩江——那意思非常清楚:你快走吧!

忽然,韩江闻到一股扑鼻的鸡汤味从厨房飘散出来。马上他用想象再现了现场实况:……坐在圆筒形蜂窝煤炉子上的,一个油亮红褐色的,被白色汽雾包围着的沙铫,稍稍掩开盖子,里面微微冒泡,漂着一层淡黄色的鸡油,微火慢熬到喷香扑鼻让人直吞口水的鸡汤……

“自己坐在这儿已经影响到人家进餐了”,韩江马上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找姐夫。堂姐装着没听见,只敷衍他留下来吃饭,其实是让他早点走人。

第二天下午刚过2点韩江又来。敲门无人应;喊,无人答。问旁边一住户,人家说不清楚。在平房走廊拐角处的立柱旁站了一个多小时,只好无望地离开。刚转身,胖子从市委宿舍区的侧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包用蓝围腰包着的东西。

胖子为人忠厚老实,已经知道昨晚的事,见韩江今天又吃闭门羹,觉得老婆的做法太使人难堪。为了缓和一下,他主动询问韩江,态度显得热情而真诚。就在胖子准备带韩江去找人的时候,堂姐开门出来打岔(原来她在屋里故意不出来):“找人也不要这么急呀,孩子病了,还等着你的酥油饼哩。”胖子把一包用蓝围腰包着的东西(大概是堂姐说的酥油饼)递给她,转身与韩江约定,明天上午10点在市一建门口见面。

第二天上午,大雨突然停住,但天上乌云流走,地下空气沉闷,周围没有一丝活气,世界好像呈现一种经历长久剧痛后的短暂安宁。胖子带韩江进一建公司的院子时,他要找的队长正好蹲在沙石堆旁边,跟几个人聊什么。旁边有人凑上去跟队长递烟,说淹大水了,有几个农民想在我们工地做小工。队长不理不睬更不接烟但看到胖子进来马上站起来迎接,“市委大厨怎么有空出来?”

队长认识市委大厨是在市委大院修围墙的时候。因为赶时间,作为牵头人的队长,一日三餐吃在市委食堂,这就结识和领略了“市委大厨”的含义和好处。出身沙窝旮旯的队长,在他每次进餐时,在他置身于香味弥漫的餐厅时,他深感市委小食堂就是温柔富贵之乡,浓油赤酱,肥甘厚腻,美味佳肴,什么好吃的都有。厨师的大勺稍微向你倾斜一点,就够你享受的。而且这食堂这厨师这儿的一切,似乎同人情、同世故、同财务、同物资、同指标、同夫人、因而也是同权力联系在一起的。工程结束他拿领导已经签字的单子去财务科领钱,就是领不到。还是在意外中由胖子出面,笑眯眯地在那个干瘦的女出纳面前说好话,这才转款成功。当然,队长也不是苕人,他把胖子分到的平房里面粉刷装潢一新。

这种关系,韩江进队长的工地当然没有问题。问题出现在韩江他自己。工地在一处崩塌的江岸,一堵20米高的挡水墙必须争分夺秒地抢在大汛之前浇灌成功。围绕挡水墙的模型,横竖笔直的钢筋架四周林立,中间铺设一层层倾斜的竹质跳板,挑着水泥浆的人工队伍,通过这条空中走廊,直达顶部灌浆封口处。由于人多,挑的水泥浆不断外溢,层层跳板泼洒的都是水泥,再加之雨水冲洗和人工踩踏,跳板格外跐滑。更让韩江受不了的,还是不断从跳板缝隙掉下来的泥水灰沙。沾满了头,沾满了脸,沾满了眼睛,拿手去揩,越揩越模糊,眼睛根本睁不开。睁不开眼睛,或者说看东西模模糊糊,在这倾斜跐滑的跳板上,该如何把两桶沉重的水泥浆送上顶部?终于,上工第三天的下午,在他焦躁烦恼地揉着钻进泥沙的眼睛时,不知是踩空还是踩滑或者是被人牵攀了一下,他连同担子一起可怕地摔下跳板。

摔下的一瞬间,他懵了黑了空了惊悸不止,本能地伸出两手乱抓,手掌手背和胳膊,被周围脚手架伸出的钢筋铁丝尖钉划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在大家俯身一片惊呼的时候,不知哪路神仙保佑,韩江抱住了一根横着的竹杠。在他垂掉着的身子下面,空间高度足有三层楼,而且底下堆满了乱石。大家慌忙把他救下来,队长带人把他送到医院。看到生命无大碍,第二天晚上队长到病房给他送20元钱,说是一个月的工资16元,剩下的4元作为惊吓补贴费。韩江当然知道队长的意思,他说还想继续干下去。队长说,那要你把胖子请来,当大家的面作出担保,不然我担当不起。

当晚韩江去请胖子。出门时天色更加阴沉,大雨还是哗哗地下过不停,大风呜呜地吹得更猛,整个城区笼罩在风雨飘摇中。韩江从驶过的汽车射出的光柱里,瞥见斜着打下来的雨线密集而急速。马路像一条浑浊流淌的河,河面到处是雨点激起的水泡。一把破伞强撑着在大风大雨中颤抖。韩江弓腰前倾,尽量把自己降矮缩小到伞盖能遮挡的范围,以减少风雨对自己的侵湿。一阵狂风把伞吹翻——伞骨和伞衣同伞柄分道扬镳。风雨像被惹怒的条条野蜂立刻朝裸露的韩江进攻。头发不断往下流水,还明显感觉这水顺着脸颊顺着脖颈流到了后背和前胸。眼睛被水蒙住睁不开,用手抹一把,水又湿漉漉地浸入眼眶……

伞不再是遮雨之伞。尽管韩江费了很大力气,伞衣还是不能原样覆盖在伞骨上。已经盖住的一半在瓢泼大雨中也无济于事——大风吹来,伞衣又被掀起,捏在韩江手上的便是光秃秃的伞柄和枝杈般的伞骨。

“妈的……”说不出的烦躁,说不出的委屈,在风雨中被吹打的韩江,一下将伞抛出老远。他不想干了,他要就此罢手,他要打道回府。真的?回到哪儿去?回候船室,还是回侧船地?侧船地已经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倾斜的破船,浸泡在汪洋一片的洪水之中,上面除了浑浊的水,一粒粮食都没有。候船室么,候船室的哪一个角落是属于你的?像乞丐蜷缩在候船室大厅那个靠近厕所靠近尿臊的角落的韩江,难道不记得几次都被那个尖嘴龅牙的男性管理员以治安为由要将你扫地出门吗?

看着茫茫雨夜,看着风雨天地之间独有自己一人跋涉,韩江忽然悲怜起来,觉得自己像一个漂浮物,一截芦根,一段树枝,一件破衣,一块木板,一只畜生的尸身,在昏黄浩渺的水面载沉载浮……

“唰——”,“唰——”,一辆辆车从身边飞快驶过,带着倨傲,带着冷漠……怎么没有一辆停下来嘘寒问暖?怎么没有一辆停下来排忧解难?不仅如此,车轮溅起的水花还毫不留情地打到他的身上。

他忽然清醒起来,我这不是中了队长的圈套——瞎跑一趟吗?谁敢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作生命责任的担保?胖子会跟我作担保吗?就算胖子会,堂姐允许吗?我又怎么对他们开口?从20米高空摔下来!怎么不是别人而偏偏是自己?我这不是自找没趣吗?我这不是送上门让人家笑话吗?我这不是欠堂姐鄙视嘲笑厌恶咒骂吗?……

正在这时,正在他向自己发出一连串诘问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小早。

小早是他同学,比他大两岁,但个子矮小能藏年龄,在校时一直是个小不点式的跟班角色。听说小早当了煤炭日杂门市部的主任,他想找他试试。这个出身在滨江城东门窑货院子旁边的穷小子,从小死了父亲,随改嫁的母亲到驼背继父家捡煤核偷钢渣打群架,练就了一副见风使舵阿谀逢迎的本领。他有个特点——爱坦白自损,把自己说的十恶不赦,闹得大家哄堂大笑。而他总是,以降低自身抬高别人作为谋事手段而每每得胜。

煤炭日杂门市部设在面向江堤的一条马路边,两扇镂空铁门锁住一个偌大的院子,里面的黑煤堆积如山。除了煤还有各种木料、竹子、芦席、尼龙、陶器等生产生活资料。院子的东边是一座老式用红砖做的二层办公楼,砖石砌的楼梯建在楼体之外。韩江上去站在过道口,看见每个面朝过道的门框上都横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牌,上面写着这个办公室的名称,比如人事股、计划股、财务股等等。过道一长溜,牌牌一长条,很有点气势。

韩江在第二个写有办公室牌牌的门口打探小早,被一个女孩带到过道最尽头的门前。女孩让他在门外等,她要进去通报一下。透过窗玻璃看到办公室很深,中间有间隔,从摆设看前面似乎是接待室,后面才是办公室。女孩出来说小早主任不在。

“他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韩江迫不及待地问。

女孩说不知道。

“他几时回办公室?”韩江又问。

女孩又说不知道。

韩江心里不踏实,总感到女孩爽快地带他来,一下又说主人不在,有些蹊跷。想闯进去,女孩已经把门带上;想敲门,怕女孩误会他不相信她。犹豫了一会只好怏怏下楼。

下楼不久,刚要跨出镂空铁门,禁不住回头朝楼上望,小早办公室的门正好打开,小早出现在走道。

“小早!”韩江兴奋地高喊。

“韩江。”小早也认出韩江,快步下楼。

不是说你不在办公室吗?韩江对热情的小早发问。小早抬头朝已经有人站着朝下观望的楼上过道扫了一眼,拉他到办公室,一面倒茶一面说,“我以为又是找麻烦的,谁知道是您大驾光临!要是知道您今天莅临指导,老哥我要在门口敲锣打鼓接待!”

嘴巴甜如蜜!这家伙还是过去的性格没变。韩江这样想,但心里还是暖融融的。

他看着小早小小的个子,圆头圆脸,戴一副金边眼镜,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兴致勃发地大讲别后这段时间老同学们的变化,某某某当了区委书记的秘书,某某某当了劳动人事局副局长,某某某在部队当了营长……

“变化最大的还是你,你二十多岁能在一个单位主持工作,不简单!”

韩江无心关注老同学们的变化,自己此刻这个惨状,连饭都没得吃,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仕途?他希望把小早的思绪拉回来,拉到他的属地,帮助他解决当务之急的工作问题、吃饭问题。

小早是人精,他早猜到韩江来找他的目的,虽然是来找麻烦,但给他心里却带来极大的满足感。过去的顶头上司有求于他,过去的风云人物屈尊巴结他,这不正好说明他的成功,证明他的权势吗!他之所以在韩江面前大谈周围老同学的发达,其实就是暗示他自己——他小早也是在这个发达优越之列的。只不过不好由他自己明说——要知道坐在对面的这个人可不是由他忽悠的(他心里仍然有几分敬畏当年的学生领袖)。

“老同学不愧是牵头主持过工作的人,一说话就打到点子上。从政最难的莫过于在基层主持一个单位的工作,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比在大机关坐办公室难多啦。”

经韩江一提示,小早顺理成章地回到了他的领地:单位多少人,经营什么品种,开了多少网点,机构设置,人员安排,计划分配,服务城乡等等,意在说明摊子大,他的工作能力也大!中途有个妇女干部模样的进来汇报工作,小早居高临下地、慢条斯理地、拿腔拿调地、振振有词地指导工作,一面拿眼睛不断地瞟韩江,那意思是说:怎么样,老同学,现在的小早可不是当年你办公室打杂的小早!

忽然有电话打进来,小早接电话后神色庄重,身体挺立,语气恭谨:

“……喔,吴区长,关于蟠龙矶抗洪排涝的煤炭供应问题,财办的高主任已经给我传达了您的指示,我们坚决落实,决不拖全局工作后腿,请您放心!”

电话中,小早说“吴区长(其实是副区长)”和“财办高主任”这两个称呼时,发音非常高,咬字非常准,同时语速缓慢——这等于清楚明白地告诉韩江,他小早已经直接同上层领导打交道,他的位子非同一般!

电话刚搁,一个提着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进来,小早向韩江介绍,这是区计委的刘科长。看来刘科长同小早很熟,拉开小早的抽屉抓出一包烟就拆。小早佯装无奈地笑着说,“政府官员就是这样,到哪里都要实行三光——烟要抽光,酒要喝光,饭要吃光!”

刘科长吹胡子瞪眼:“小早你这狗日的,得了好处还买乖,我给你解决多少难题,我给你拉了多少指标,你的烟是那么好抽的?你的酒是那么好喝的?”

小早上前抱着刘科长的肩膀,“好啦好啦,算我说错了,今天中午请你吃饭,正好我的老同学也在。”

正要出门,一个大屁股女人袅袅婷婷地进来,小早马上给大家介绍,这是商业局程局长的夫人。小早说声“对不起”,让办公室女孩带刘科长和韩江先去定位子,他随后就到。

小早到席后,刘科长开玩笑“是不是有艳遇?”小早竭力想夸耀自己的交际,信口说,如果这算艳遇,我手上有一大把……正说着,旁边席有人过来给小早敬酒。豪饮几杯等客人走后,小早摇摇头说“没办法,到处是熟人,到处是关系,应付不了”。

刘科长忽然转过话题,“小早,相处这半天了,怎么不介绍一下你的同学?”

“他呀,说出来你要吃惊的。”小早卖了个关子,逼刘科长喝了杯酒,然后说,“长江风雷,你知道吧?前几年震动全市的长江风雷!他就是长江风雷的第一号头头韩江。”

刘科长像发现了深山中的一个洞穴,兴奋、好奇、神秘、向往,“知道知道,长江风雷!韩江!怪不得眼熟……想不到今天能当面见到你。”

刘科长迫不及待地要探洞寻秘——他缠着韩江问江青陈伯达等中央首长接见他们红卫兵的情况,还有红旗大楼的武斗和万人绝食、集体卧轨……“江青是个么样子,你看准了没有?我们从报纸照片上看到你坐在江青的左边,样子像是听江青谈话,谈的什么内容?你们面前的桌上摆满了白色带青花的碗碟和杯子,里面装的什么好东西?好吃、好喝吗?……”

盛情难却,韩江不得不讲一点,可是讲着又难免不进入角色,进入角色又难免不涌起激情,既有激情自然会感动人,所以,韩江和刘科长的互动成为良性循环,不免把小早冷落在一边,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小早刚开始是想帮助韩江的,就冲他记起他,拜访他,求助他。但是酒桌上的韩江似乎有点恢复元气,似乎脱去了饥寒落魄的外衣,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和手舞足蹈的架势,让小早心里很不舒服,最后发酵膨胀为反感和憎恶。就像当年韩江在舞台上唱主角,小早在台下不舒服甚至反感憎恶一样,虽然小早是他的随身跟班,也欢呼拥戴他。

散席后刘科长单走,韩江以为是对小早开口的时候了,谁知道小早急忙推说有件要紧的事需要处理,他先走,不能陪韩江。

“那我的事……”,韩江望着远去的小早追着问“怎么办?”

小早头也不回“明天再说吧”。

“那我明天到你办公室等你?”韩江盯着不放。

“你看着办吧”小早的话消逝在风中。

第二天上午,韩江按上班时间到小早办公室,原先那个办公室姑娘挡驾说:

“主任不在,到抗洪前线去了。”

“那今天回不回来?”韩江赶紧问。

“说不准。”姑娘说完做事去了。

第三天同第二天一样。

第四天韩江决定晚上到小早家里去堵。他从煤炭日杂门市部大院西边那个蜂窝煤厂里打听到小早的住处。

一个浑身沾满黑煤灰,只剩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心人,对韩江说“三楼靠东边的门就是,不要忘了带这个——”好心人并排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后贴到嘴边——作吸烟姿势;又把食指和大拇指弯成一个圆圈平端着,然后倾斜90°贴到唇边——作喝酒姿势。

韩江倾其所有也买不起一条烟或一瓶酒,他掏了所有的口袋只能买2个桔子罐头。

来到三楼小早的门前,一盏灯泡正在楼道顶上讨厌地亮着,韩江退到了四楼黑暗处,借着楼梯扶手间的空隙,屏声静气地盯着小早的门。

“咚咚咚……”楼下传来脚步声。韩江以为是小早回来了,结果脚步声在二楼终止,随后是“嘭”地关门声。

“你干什么?……”随着“吱扭”一声门响,一声断喝在韩江脑后响起。与此同时灯光大亮。

原形毕露、手足无措、张口结舌、羞愧难当、无以言表……韩江由蹲着站起来,结结巴巴:

“我……我找……小早……”

“找小早找到我门口?鬼鬼祟祟……”大约是一个单位的住户,大约找小早的同小早总有那么点关系,所以“断喝者”瞥了一眼韩江手里拿着的包包,见好就收——转身回屋“嘭”地一声把门关上。

还算韩江走运,半小时左右小早回来。韩江看小早拿钥匙开门,生怕他很快进去而把自己丢在门外,高喊了一声小早,快步从四楼冲下来。由于慌乱脚步踏空重重跌了一跤,正好趴在小早的脚下,把小早吓了一跳。

“小早,你要帮我一把……”韩江的声音几乎变调。

是帮助拉他起来,还是帮助他安排工作,小早一时还分辨不清,只看到韩江的两手伤痕累累微微颤动,仰起的脸上也可以看到眼眶湿润了。

“快进屋,快进屋。”小早恻隐之心萌发,扶着韩江开门。

“你的工作问题我不是没考虑,”小早倒茶安排韩江坐下后推心置腹地说,“我们是国营单位,编制由上面确定,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要是动手脚硬拉你进来,一百双眼睛会盯着我……所以,比较轻松的工作岗位一时还挪不出来。”

“不一定要轻松的工作。”韩江马上补充道。

“那好那好,有你这话我就好安排。”小早说着拿过一本纸写了一张便条给韩江,说,“你明天上午到江边3号码头找装卸公司的卫书记。”

韩江如释重负,这才想起带来的两瓶桔子罐头,忙打开背包却发现已经摔得粉碎,玻璃渣橘瓤糖水搅得满包都是。

站在一边的小早五味杂陈无以言表,拉着韩江的手到他的储藏室,一副今非昔比的口吻说,“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有,不缺你那两个罐头。”

韩江第一次开了眼界:长方形的储藏室附在厨房侧面,里面摆满烟酒,挂满腊鱼腊肉,堆满桶装油袋装米箱装面,特别是那些未拆封的包装精致色彩各异大小形状不同的包装品,给韩江一种琳琅满目高档名贵的感觉。

小早搬出一箱罐头一箱面条和一刀腊肉,对韩江说“我爱人出差没人招呼你,这就算我请你的客,千万不要扯扯拉拉。”

次日上午,韩江在凌乱拥挤嘈杂的江滩找到了3号码头。所谓装卸公司其实是一个用铁皮和丝棉瓦搭建起来的简易工棚,放了几张桌子和几条长板凳。韩江进去时里面的人正吵吵嚷嚷打牌。

“请问哪个是卫书记?”韩江对着一群打赤膊的汉子发问。

“老卫,有人找你。”一个好久没刮胡子的满月脸高喊。

里面有些安静下来,不少人抬头朝门口张望,但没有“卫书记”应声站起来接待。

“找你呀,伙计,”一个小个子用手捅了捅旁边的大块头,对门口喊“卫书记在这儿。”

韩江上前恭敬地送上条子,卫书记坐着也不起身,看过条子也不发言,好像他身边没有站着韩江这人一样,继续打他的牌。韩江只好愣愣地望着卫书记,见他厚实的翻嘴唇,长方形的马脸,毛刷似的板寸头,又圆又大又突的牛眼,犷悍中带着横蛮,豪放中透着粗野。

“卫书记,我的事……”韩江忍不住问。

“慌么事?”牛眼一翻——卫书记乜斜了韩江一眼。

挨到十一点多,一位系着围腰的中年妇女挑两个木桶进来,大伙雀跃欢呼“开饭啦”。

见卫书记站起来,韩江上去准备开口。“吃饭再说”。厚实的翻嘴唇说话干脆利落,径直走了,睬也不睬。

韩江仿佛被他推了一掌,满脸通红,怏怏而去。正要出门,后面传来卫书记的喊声,“喂,不想在这儿干是吧?”韩江转身迟疑,端碗扒饭的卫书记用筷子在碗沿上敲了几下,“快过来吃饭呀。”

饭是黄米饭,松散喷香;菜是肉丝粉条煮包菜,油亮柔糯绵软。两只簇新的木桶敞开供应——几天来韩江第一次吃饱饭。

饭后不久有人在外面喊“船来了”,大家习惯性地拿工具朝江边围过去。一只装煤的驳船靠在趸船旁边,按惯例卫书记的装卸公司必须在短时内把煤缷下来,而缷煤皮带机的安装因场地限制不能多台同时使用,所以人工辅助搬运成为常态。

开始,当驳船堆积的煤炭高出船舷,韩江挑煤从驳船到趸船再通过跳板到岸上,基本是平路行走,虽然吃力终究还跟得上大伙。第二天,随着机械和人工搬运, 煤堆逐渐下落,船舱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连接上下的铁梯越来越高越来越陡,从下看上几乎成笔直90°。挑着一百六七十斤的重担,连续攀爬,全身的筋骨、肌肉、神经都快绷断了!

韩江悬在铁梯中间,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再向上攀爬一格。被汗水浸过似的淋漓下滴的头,无力地靠着上方梯挡儿,压在肩上的重担几乎把脖颈拉长,把肩膀压扁,肚子在粗重的喘息中痉挛,小腿在收缩时抖动……他感到自己变小、变矮、变僵、变硬、变脆,随时要断裂、要粉粹、要趴下。他渴望休息一下,可是后面的人紧追不舍——下一个人的头已经接近他的脚底——如果他不继续上梯保持间距,后面的人和担子就可能触碰到他。此时,疲惫不堪的他及其沉重的担子那怕遇到一根稻草的阻力牵绊,都会像摇摇欲坠的破屋遇到惊天海啸一样顷刻坍塌。他右手扶着铁梯,左手抓着扁担,竭力保持担子的平衡,然后收腹、耸肩、抬左脚、试探性地踩上上一格的梯挡儿。踩稳以后,他企图靠爆发的力量连人带担子一下拱上去。殊不知他的驾驭力量远远达不到能自如地控制超过他体重三分之一的沉重负荷。当他全力猛地向上冲击时,担子失去平衡,扁担滑向一头。幸好扁担连接筐子的软索是打死结的,所以担子没有掉下去。不过糟糕的是,担子不再搁在他的肩上,而是紧紧勒住他的脖颈!从远处看,上翘一头的煤筐紧紧抵住他的腰,下垂一头的煤筐由扁担和软索连着,在距离他脚下一米多远的空中吊着。韩江血脉贲张青筋暴突,勒住脖颈的绳索深深嵌进肌肉如刀割一般,顶住颈阔肌的扁担头更使他窒息难忍……

“压点屁出来,冇得个卵子精!”紧跟其后的是卫书记,他的板寸头已经挨着了韩江的踝骨,只见他大喝一声,伸手顶住吊在空中的煤筐慢慢上移,直至在韩江的努力下担子重新得到平衡。

也许是卫书记挑担在后的强大影响和催促,韩江咬牙趴完最后几挡来到梯子的尽头。从梯子往甲板上跨的一霎那,他又犯了老毛病——企图猛地一下把两个煤筐甩到甲板上以释千斤重负,谁知道甲板有个高出两公分的突出边缘,他的力气远没有达到能使煤筐轻便绕过甲板边缘而干净利索地落到甲板上。所以,当他从梯子往甲板上跨的那一刻,虽然用力,虽然脚已踏上甲板,但是两个煤筐却被甲板的突出边缘重重地绊了一下。就是这一下,仿佛千钧掣肘,随着两个煤筐下坠的重力,人和扁担也从甲板边缘倏忽仰倒下去……

——拂晓,映山食品所卖肉被荐时,遭到洪屠夫的轻视侮辱……不如一个憋足的兽医。(金生介绍工作的遭遇)

金生哥带韩江到肉联厂时才三点多钟,里面雾气腾腾,几排砖石结构的土灶上面架着少见的大锅烧开水,开水里面浴着一头头杀过的肥猪,趴着的,仰着的,刨光了毛的,正从锅里拉出来,没有刨光的,旁边站着的师傅不断浇开水,然后拿着铁刨在淋水的地方刮毛。水泥地上到处是猪毛猪粪猪血,开膛破肚的铁架前面,猪头猪下水横七竖八,整个环境热烘烘臭熏熏一片。

三弯九转,他们来到一个靠窗户的大锅旁边。“洪师父,好忙啊。”金生哥向一个光头打招呼。“嗯。”光头冷冷地哼一声,眼皮也不抬径直干褪他的猪毛。金生哥伸出颤抖的手给他递烟,他不接。冷场了好半天,金生哥禁不住还是开口:“洪师父,你舅弟四分跟你说的,安排一个人的事,么样啊?”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七)作者 何应书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寒江的原创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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