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58)那一夜我仰望天空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58)

那一夜我仰望天空

张国领

五年前搬进北京远大路的新居时,我曾写过一篇《搬家琐记》,那是乔迁新居后,心情舒畅,坐在阳台上,望着对面的一扇扇窗口,就想到了一个个和我一样的家庭。

他们肯定也不是一开始都在北京居住,即便是在北京居住,也都是刚刚搬进这个小区的新住户,因为这个小区建成不久,住户早入住或晚入住前后也就几年的事儿。他们都从哪里搬来?有什么样的搬家故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于是,我坐在那里,边喝茶边回忆搬家的往事,不想不知道,一想还真让自己吃了一惊,屈指算来,我的家竟搬迁过十七次之多。

在这十七次搬家中,动静最大、印象最深的,是从合肥搬离“高干别墅”那一次,因为那个柴扉小院里,有过我太多的留恋和不舍。

那次搬离“高干别墅”,也是我经历过的最像搬家的搬家。

之前我是个单身汉,单身汉住的屋子不能算家,充其量就是一个临时寄宿所,搬不搬家就我一个人,一个提包两个纸箱,提起来就走。自从住进这柴扉小院儿,妻子女儿从河南来到合肥,就不一样了,就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了。

当初她们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提包,和我的一个提包两个纸箱,算是全部家当。有了她们,陆陆续续就有了灶火、有了床、有了炊具、有了桌子、凳子、柜子、电视机、电风扇,有了各种小东小西,伙房里有了炊烟,窗口里有了等待我回家的灯光……

东西是一件件置买下的,平时都是用得上的,可一旦到了搬家的时候,它们就都成了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搬走还是不搬走?要还是不要?如果要,要多麻烦有多麻烦,如果不要,到了新的地方,重新置办起来,也是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因为我不是在同一个大院内搬家挪地方,也不是在同一座城市搬家乔迁新居,更不是在本省搬家,我是跨省搬家。用部队的话说叫“跨区域远距离无协同单兵作战”,搬走每一样东西都要付出代价不说,还要付出无数的精力和体力。

为此我和妻子还发生了一场争执,我的意思是,急需的带走,必须的带走,其它的不带;她的意思是能带的全带,不然到了郑州还要再买一遍。我们俩说的都有理,我是怕麻烦,她是怕花钱。争执到最后,她说得好像越来越占理,我就一步步给自己找台阶下,决定权不知不觉中全部被她掌控了。

按这种思路,定下搬家日子后,我出去租车。小车还不行,必须要找一辆大车。租合肥本地的车去河南,回头人家无货可拉,就要向我收来回两趟运费,可我的车费只够一趟用的,最理想的是租到一辆回河南的返程车。但我问了多处,都没有找到河南的车,正当我准备放弃时,一辆吉林牌子的拖挂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问:“大哥,听说你想租车啊?去哪呢?看我们顺不顺路。”

我见司机还挺真诚,就说:“我去河南郑州,你们顺路吗?”

“我们去开封拉货,就绕点道给你送到郑州吧。什么货呀?”

“我搬家,都是一些家庭生活用品,零碎一点,但没有重量。”

“拿一千块钱吧。”司机一开口要价,就超出了我的预期。

“没有多少东西,八百行吗?反正你们也是顺道。”

“九百成交,留个地址,明早五点到你家。”

陈站长送给我的九百元路费正好够用,回家我把消息告诉妻子,她满心欢喜,因为我找到的是一辆大车,正符合她“把能带的都带走”这一基本要求。

车子找好之后,我们就开始收拾,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能捆的都捆上,能绑的都绑上,能装的都集中起来,等待着第二天大车到来时装车。

在柴扉老屋做最后一顿晚饭时,由于大部分炊事用具都收起来了,我们就用电饭锅下了一锅面条,吃面条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就想起了刚搬进这屋子的时候,也是这么空荡,后来岁月与日俱增,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看着有了家的样子,感觉有了家的温暖,再住这一晚上就要搬离它了,和我当初搬进来时,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那天晚上,我不知妻子和女儿睡得怎样,我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我仍旧没有睡意,索性穿衣起床,一个人来到小院。

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头顶的天空,这是五月的天空啊,它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湛蓝,那样的深邃,那样的淡定,像小时候我娘用朱泥煮染的老蓝布一样,虽然看不清它的纹络,但它是有经有纬的,每个经纬交织的地方,都是一个情感的交叉点,无数个交叉点的结合,使它有了博大的胸怀、高远的志向、莫测的神秘。

曾几何时,这夜晚的天空我是凝视过的,记得小时候,晚上跟着大人到打谷场上去看场,躺在堆满谷子、玉米、黄豆和黑豆的场地上,天幕离自己是那样近,仿佛伸手就能抓到那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那时就以为这天空就属于我的村庄,这大地也只属于我的乡亲们,有天空有大地的人是多么幸福啊。,而我也是这幸福中的一个。可自从离开村庄到了部队,班长教我们的是“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紧张的部队生活中,始终保持着“目视前方”的状态,早忘了再去着意仰望天空、凝视月亮、一个两个数星星了,好像天空与自己不再有什么关系。

入伍到安徽十五年,前六年当战士,天天训练、站哨、学习、劳动、烧饭、喂猪。提干之后的九年间,头一年到武警阜阳市中队任排长,天天带领战士们训练、站哨、学习、劳动、烧饭、喂猪。第二年调到支队政治处当新闻干事,天天采写官兵们训练、站哨、学习、劳动、烧饭、喂猪的新闻稿件。再后来调到武警总队电视记者站,天天全省各地的去拍摄官兵们训练、站哨、学习、劳动、烧饭、喂猪的电视纪录片。从自己去做,到记录别人去做,看似有了很大变化,其实也就换一种方式做部队那些相同的事情而已。

这让我想到部队这些年的经历,好像今年是去年的重复,明年是今年的重复,永远是在重复自己也重复别人。就是在这种看似重复中,不断学习,发展壮大,巩固提高,使祖国的和平结越系越牢。无论是别人教我还是我教别人,都是“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十五年里,指挥我、带领我、帮助我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的人很多,有我的老兵、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宣传干事、宣传股长、政治处主任、宣传处的干事、处长,记者站的同事、站长,政治部的主任、副主任们。随着他们的名字在脑海出现,他们的面容也在我面前闪耀,当然还有我没想到的,那年代时兴做好事不留名,我得到过多少人的帮助,怎能一一说清。他们像这天上的星星,你知道他们的真实存在,却没有多少人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我也曾问我自己,走出河南禹州神垕白峪那个小山村,踏进驻守在安徽的军营,在那么多人的帮助下,一步步成长到今天,为何要离开?这样是否辜负了老部队、老领导对我的培养?想过之后我又想,自古以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何况我流向的仍是兵营,只是从安徽流到了河南,想到这里,自己就原谅了自己。

在部队没人教我仰望天空。今晚我坐在这柴扉小院里凝视天空,不能不使我浮想联翩。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片被我忽视了十五年的天空,原来这么美丽。如钩的月牙刚刚升起,星星闪着深情的眼睛,每只眼睛此刻都在注视着我,像我注视它们那样,是否也有许多话要说?

这是五月的夜晚,虽然很多景色和事物被夜色笼罩,但我仍能看清它们。我知道我的篱笆墙上,金银花依然在盛开,羽衣草在篱笆墙下浓密地生长着,半扇豆的豆荚已开始泛黄,离成熟的日子越来越近,带刺的蔷薇在低矮的石墙下,以玫瑰的姿态绽放。被我称为东湖的池塘,阵阵甜甜的湿润的气息,随着习习晚风吹来,令我陶醉。枇杷树周围的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花传来的芳香,让我想到了路边的勿忘我……

在我石凳的不远处,小菜园子里,正是一幕生机勃勃的葱郁景象,小青菜、青辣椒、西红柿、黄瓜、茄子、四季豆,他们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在菜畦里排列着,像一排排整齐的士兵,似怀着万千离愁别绪等待我的检阅。

在我的胡思乱想中,白昼已一步步向黑夜逼近,曙色渐露,最初是苍白无力的,看不出它的颜色,但能听到它靠近的声音隆隆作响,震撼人心,随着声音的响起,曙光有了明显的、清晰的轮廓,鸟儿不知从哪里醒来,高高低低的、欢快愉悦的开始合唱,树的枝头成了交响乐的舞台。

再看东方的天空时,像不同颜色的大幕一层层递次拉开,深灰色的、乳白色的、桔红色的、鹅黄色的,最后整个天空都转化为水晶蓝,静待太阳升起。淡淡的蔚岚掠过湖面,星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隐去……

我知道,天,已经亮了。

这时,不远处隐约听到了大卡车引擎的轰鸣声,那一定是搬家的卡车正向柴扉小院驶来,接下来将进入紧张的装车时间……

我怕装车之后忘了道别,先对着天空说出了准备好的道别词:再见,我的老六团,再见,我的武警总队,再见,我的战友、朋友们,再见了,我的柴扉小院,再见了我的十八至三十三岁的青春芳华。

我还有很多道别的话,说到这里早已是泪流满面,还没等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搬家的卡车已经驶近了我的“高干别墅”门前……

作者简介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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