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赏】| 王一甩作品:土油

我的童年,一直在缺油的岁月里熬煎。
那时的饭菜里,没有一点儿油水。母亲在炒菜时,因家里没油,就把切好的葱花花放在烧得通红的炒菜锅里干炒,那葱花花在锅底划拉出一道道白印子,约莫有些时辰了,就往那锅里倒水,同样是“刺啦”一声震天响,却没有一点点油香,饭菜里漂着的都是失望和凄楚。因此 ,我的童年,便在这无滋无味中装填着苦涩,小小的心灵,满载着对油香的渴望。
过大年,是我们孩子们最迫切的愿望。那时候,不仅仅是能穿新衣放鞭炮,最惬意的是能饱嘴福。即使是再困难的人家,也会在过大年时节生法子买上几斤猪肉,而且买的猪肉,不像现在的瘦肉型,都有着几寸厚的大肥膘。所以,春节里,我们天天能吃得满嘴冒油。吃不完的,家里大人还把那大肥膘放在锅里炼成油,存放在罐子里,能在春天吃上好几个月。
但即使这样,一年中,总会有断油的日子。在断油的日子里,我总觉得,我肚里的肠子似乎早就断掉了一截,怎么都吃不饱。可见,我从小就是个最贪吃最奸嘴的家伙,只要没了油,饭菜便难以下咽,因而自小就精廋精廋的,活像一个一折就断的细细的长麻杆。
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
我老家的村北,有一条土路是直通县城的必由之路。那路,晴天时,是真正的“扬灰”路;雨天时,又成了名符其实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尽管如此,乡下的好多村庄以及南山岭子上的乡亲们去县城,是非走这里不可的。
那时我就是不到十岁的光景。下学回来没事了,就在村边玩,看那路过的行人。有时候,过往的车辆陷在土路的泥潭里,人喊马叫,能忙活好半天,是我们孩子们最抢眼的风景。
记得那年是快过年的一天的擦黑时分,我远远看见那条路上有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壮年汉子,挑着一副沉沉的瓦罐子,在土路上吱吱扭扭、健步如飞往前赶。我那时就知道,这挑瓦罐子的是南山岭子上的农民。他们挑的是从县里油厂用棉花籽换回来的棉籽油。我们老家的生产队是不种棉花的,这些山区的农村却安排种有大片的棉田。因此,他们每年都能用棉花籽兑换不少棉籽油,把我们村的人眼馋得要死。
看着那汉子晃动的身影,我虽然还没有“羡慕嫉妒恨”,却极希望他能发生出与我相关的故事来。果不其然,抑或是那条土路太他妈的凹凸不平,抑或是那汉子挑担子时间长累到了极限,换肩时不小心,前面那只盛满油的瓦罐子碰到了凸起的地面,竟“啪嚓”一声又一声,前后两只瓦罐子先后触地破裂,那清亮亮的有点儿泛黄的棉籽油立刻放肆地漫延开来,转眼间便渗到了干涸的土地上,只余下油亮亮的泥土,泛着青灰色的光……
我眼见那汉子把扁担一扔,突然蹲到地上,又立刻坐卧在地,接着,我便听到了那种少见的男子汉的苍凉的哭嚎声。
这种苍凉的哭嚎在灰灰的暮色中悠扬,立刻吸引我们村里不少人赶了来。老爹也去了,我随着也去看热闹。
“这是全队一百来口子吃的油呀——”那汉子哭诉着,“这让我怎么回去呀——”他两手扒拉着地上渗满油的土,仍旧可怜地嚎哭着。
“都渗到地下了,你哭也没球用!”村里有个年轻人劝他,“老叔,天黑了,起来回去吧!”
“就是,回去给队长说明情况吧!”有人附和道,“你又不是故意的!”
“是呀,需要的话,我们都给你作证!”又有人说。
那汉子抓着油土的手微微颤抖:“老少爷们过年等着分呢,我实在没脸回去!……”说着又嚎哭起来。
“别哭了!”老爹这时说话了,“起来吧,我给你想办法!”
老爹是当时的生产队队长,又是我们村里王姓家族的长者,自然是有威严的。说了这话,其他人都看着我爹正正的神色,满脸不解。
小六怯怯地问:“小爷,咱能有啥办法?”
我爹扫视一圈,吩咐道:“二狗你和三闹去村里挑两副水桶,顺便带两把铁锨来!二军,你去把咱队里过年杀猪的大铁锅支上,倒满水,找俩妇女烧开水等我!小六,你去南山他们羊圈洼村,告诉他们队长,说明这里情况,跟他说,年前分油不耽误!”
爹转过身,又问这汉子:“这兄弟,你叫啥名呀?”
那人听我爹问,赶忙说:“我,我叫留根!”
“留根你起来,”我爹说,“我老婆带你去我家吃饭,这油我整好了给你,少不了,你就放心吧!”……
那晚,爹让我看到了奇迹。
——在爹的吩咐下,村里人把这路上渗满油的土,用铁锨铲起来,倒在水桶里,满满铲了七大桶。然后把这油土挑到了烧开了水的杀猪锅前。
——爹又指挥村里人,把一桶一桶油土倒在大杀猪锅里,然后用木头棍子把油土搅得稀里哗啦。那泥土里的油立刻泛起油花花漂上了水面,中间沸水咕嘟着,四周便油亮亮厚厚的一层。
——爹让几个妇女用勺子把那水面上的油花花小心地轻轻掠起,倒在洗干净的铁桶里……
那晚,爹带领一杆子人整整忙活到天快亮,先是把锅里的油花花掠进桶里,完了,又把大锅里的泥汤倒掉,把大锅洗干净,换上清水,把桶里的油二次倒进去再掠出来,直到最后,把清凉凉的油在锅里熬出来……
据说,南山羊圈洼的队长半夜里也来了,一直参加到熬制结束,十分感激,最后,硬是要留下一罐子油给我们生产队,算是答谢,才回去了。
我那时年龄小,只记得那天晚上满村里都飘着诱人的香,馋得我只是一个劲儿咽唾沫,可后来还是耐不住困,先回家睡了。还记得第二天上午,我下学回来吃饭时,爹正巧拎着队里刚分的一个装满棉籽油的玻璃瓶子回来,见我端着碗正在吃玉米面糊糊,抓住我的筷子,伸进那玻璃瓶子蘸了一下,那清亮亮的油立刻兴奋麻利地随着筷子滴落到我的饭碗里。直到现在,我的记忆里仍旧珍藏着那碗玉米面糊糊特有的永难忘却的异香……
2014年1月15日10:03
本栏目编辑:宋蔷
           
作者简介:王一甩,又名王新富,男,现年69岁,当过兵,干过教师,做过编辑多年,后从政至2012年退休,副处级。本人原籍济源市,现住新乡市红旗区新乡学院七号家属楼。为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后在郑州一家传媒公司帮忙。自22岁开始发表作品,先后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红泉渡》、中州书画社出版出版《三会陈黑》、《假婿成龙》连环画、河南农民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太行野情》等;并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湖南文学》、《北京晚报》等百余家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电影电视文学剧本等共计300余万字;编导、拍摄各类专题片、纪录片、微电影、电影、电视剧等百余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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