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张彬芳：【​怀念父亲（一）】（散文）​

编辑：裴  雄 文

总编：鱼儿姐姐

怀念父亲（一）

文/张彬芳

每每忆亲珠泪落，片言怎尽父恩情。

腹藏诗卷事农穑，笔下生花蓄五牲。

雨露黎明卖瓜柿，风霜夜半借米粳。

折腰伤己为怜子，十岁青松立冢茔。

这首七律，是应诗词作业而写。交了作业，却一夜辗转，一夜恍惚，似睡非睡中，梦里梦外都是父亲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清晨，在汩汩的眼泪中彻底清醒，潮水般的悲伤让我不能自已，一把抓起被子蒙住头，蜷作一团，无声的、放肆的让眼泪狂溢而出，把悲伤、愧疚、思念又一次彻底释放。

整整十一年来，我始终不敢下笔去写有关父亲的文字，因为我怕自己笨拙的笔不能写出父亲的万分之一；也是不敢想，不敢思，不愿长时间沉浸在那种天塌地陷的悲哀之中，因而选择了回避吧。今日却不得已打开这份深埋已久的记忆，那就任心绪汹涌澎湃，十指战战兢兢，用艰涩蠢笨的笔来彻底怀念一次我亲爱的父亲。

一

父亲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在那个小乡镇，在他们那个年代里，在现在我处的这个小县城里，甚至更大一点儿范围；在现在这个时代，在我见过的所有男士里，都算得上一个气宇轩昂，魁梧阳刚的男子汉。

父亲身高至少在一米七八，方头大脸，肩膀很宽，腰身挺拔。尤其在走上坡路的时候，我跟在他后边，感觉父亲像一座高高大大的山，给我能挡住任何风雨险阻。父亲一生腰板挺得特别直，不太像农村人蜷腰背骨，即使后来他生病住院都不曾蜷着身子弯着腰走路。在农村长年生活的人，很少有父亲那样白的皮肤。夏季，父亲会一直穿着背心，大太阳晒得他脸和胳膊黑好几分，但是背心遮挡的皮肤才是他的本色，就像一级面粉那样白，我的肤色应该就是遗传了父亲吧。还有，父亲额头宽阔，一个手掌横着摊平放才能盖住额头，这总是能让我想起那句“将军额上能跑马”！按老辈人的说法，额头高的人聪明、心胸开阔，父亲确实是这样的。

父亲是我们这个小山村里当时唯一的一个高中生（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村里就有了两个高中生）。据说父亲的祖辈最早来了这个地方，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坡，曾祖父带着兄弟和祖父辈在这里开荒扎根，渐渐就有了这个小村子，待到稍有成果，可以温饱的时候，曾祖父坚持让祖父读书，听说祖父那时候还算个秀才。再后来过成了富农，祖父更是对父亲，他的大儿子勤抓不懈，供他上学，教他习字。父亲则一路上到了高中毕业，遗憾的没能考上大学。他能写一手刚劲又不失飘逸的钢笔字，算盘打的哗啦啦，还有满肚子的文史故事，在后来有我的日子里，都当成了家教素材讲给了我。

那时候生产大队的书记对村民命运有绝对的生杀大权，因为沾亲带故，也因为全村只有一个高中生，还因为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大队书记让刚毕业的父亲去了队上的代销站，在那里卖东西算是父亲的第一份工作。几年之后父亲又去了乡上的拖拉机站，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单位，大概是卖农机农资一类吧。这些工作干两三年之后本来是可以转正的，但书记在关键时刻还是表现出了人性中的自私，让自己的孩子顶替了父亲的岗位，让父亲回村子里做民办教师。那时候，我已经出生，父亲为了不让多病的母亲去大田劳累，依然把民办教师的岗位让给了母亲。就这样，我的父亲回到了农村，回归了耕地，成了一名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农民。

之后的几十年，父亲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家里发生一系列的变故：小叔不学无术，且不务正业，踢光了家业，继而祖父母去世，二叔闹着分了家，父亲但起长兄的责任给小叔娶了媳妇（最终离婚，人财两空）。加之母亲连年生病，父亲还得养活照顾我们姐弟二人。再苦再累，再穷再难，他一直都保持着昂扬的生活态度，几乎没有见过父亲有愁眉苦脸的时候，后来想想，或许父亲只是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咀嚼下咽了生活的苦涩艰难，把笑脸、信心、希望留给了我们。

父亲一生不曾走南闯北，被拘泥于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但是毫不影响他心胸开阔，处事热心公允。这个村子虽小，但也重人情世故。几十年间，父亲在村子里是主心骨一样的人，无论是爷爷辈还是叔叔辈的村里人，家里有大大小小的事不能决策处理，都会来找父亲。经常见父亲把来人让进窑里，让到热炕上，泼上一杯酽茶，和人絮絮叨叨商量着。人来的时候愁容满面，唉声叹气，走的时候眉和眼笑，步子轻便。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的红白喜事，没有一件不是父亲给操持，农村人俗称执事。每件事，父亲都要替主家想前想后，既要体面又要省钱，人情面子各方关系都处理的妥妥的，他才安心。村里邻里之间闹了纠纷，指定要找父亲说事。父亲总是不厌其烦，跑东跑西，劝了东家劝西家，直到事情完满解决，邻里不再计较才能搁下。我有时嫌烦，让父亲不要去管这些事，父亲总是说，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看着打打闹闹，不管像个啥！不管像个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这句话。

村里谁家缺吃少穿，谁家没钱看病，谁家供不起娃娃上学，只要进了我家，找到父亲，即使家里再艰难，父亲也不会让人空手回去。借粮的在粮囤里装粮，借钱的有就现场掏出来给了，没有，第二天父亲不是去粜我家的粮食就是去卖我家养的猪鸡，实在没有啥可卖，那就出门去向别人借。父亲说，他出去借钱比村里那些爷爷叔叔能好借一点儿。我那时候很纳闷，不知道父亲何来的自信，咋就能比别人好借一点儿，还不是要抹下脸，低声下气去给人说好话嘛！有时候我有些生气，囤里的粮、圈里的猪牛鸡也是父亲辛辛苦苦伺候来的，怎么就一点儿不珍惜呢！

父亲在巴掌大的村子里就这样管了一辈子闲事，很多时候我不以为然，让父亲不要操这么多的心，真心替他累。直到父亲病了一直到去世前后，直到去世后这十一年里，我才体会到父亲一辈子的古道热肠产生了怎样的结果。结果就是父亲病了之后，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家里探望，手里拎着鸡蛋、麻花，拎着树上刚折的新鲜果子，端着刚出锅的搅团鱼鱼、端着包子油茶……；地里顾不上收的油菜、麦子，被村里人收了、碾了、晒干了、装了、扛进了院门；还有主动借给我们钱的，有上千的、有几百的……

结果就是父亲救治无效，匆匆别我们而去，一时间天塌地陷，而我们母子只知嚎啕痛哭，却无从考虑后事如何处理时，村里的老老少少几乎家家都出动了所有壮劳力，男人们和亲戚们齐心协力，买棺木、搭灵棚、安排下葬的一切事宜；女人们则在厨间帮忙，家家都带了自己的刀盆桌椅，自留的葱蒜萝卜。下葬的那天早上，我跪倒在门前为父亲送灵，泪眼模糊中抬头一看，灵车周围除了我们穿白衣的孝子以外，怎么那么多人围着，黑压压一大片，仔细一看，是村里的爷爷、叔叔、哥哥们一人手拿一张铁锨，有人长泪不断，有人脸上挂霜，他们要给父亲送灵，还要去给父亲填墓。我回过身一看，村里的奶奶、婶婶还有嫂嫂们都站在我身后，也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她们送灵的哭声和着眼泪，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悲伤让人眩晕，让人恍惚，记得下葬的那一刻，等棺木下到墓穴，作为长女，先为父亲填土，只填了两锨土，我就瘫软在地，站不起来。模模糊糊中，村里的男人们像有人指挥一样，一拨儿上去前去填一会儿，赶紧退下，另一拨又赶上去，那一会儿，不知道是因为眩晕还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周围没有一点儿嘈杂声，只见人影匆匆，一锨一锨的土填下去、堆起来，二十开分钟吧，墓堆就围起来了。那天我和弟弟请填土的人回家坐席吃饭，结果他们都没有去，只接了一根烟，劝慰我们一番，让我们去招呼其他客人。后来我才知道，一般七八十岁的老人不去给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填墓，可是村里的老人们那天都去了！

父亲管一辈子闲事的又一个结果就是，当他离开我们已经十一年后，当我们经常不回村子时，村里人从来不忘联络我们母子，经常有人打电话和母亲通话，问她近况；经常有人关心我家老院草盛院空，水漏瓦掉。当年节回家时，经过叔叔婶婶的门口，他们会热情的围上来，拉着我们的手，就像对自家儿女那样，说说体己话。瓜果菜蔬成熟的季节，叔叔婶婶们会趁我们回家急忙摘来果子、菜让我们带上，也会让来县城的熟人给我们捎上。慢慢的，我不再质疑为什么村里人怎么这么热心、不再质疑村里人为什么这么厚道，我想明白了，就是因为我的父亲一辈子古道热肠，管了村子里一辈子闲事，为自己、为后世赢得了这么多、这么重的爱戴！

父亲管一辈子闲事的最重要结果就是，让我们后辈人也学会了刚正不阿，善良热心，心胸开阔，积极上进。不管生活中遇到多大的难题，都回想着怎么去解决，而不是放弃；不管经手怎样的打击不公，都要心存善念，与人为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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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彬芳，笔名，芳华，陕西彬州市人。从事教育行业，喜文艺，爱唱歌，兴趣广泛，偶尔运笔为文，抒己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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